鸡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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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蛋的记忆
文/山静入柏
当兵离家的前一晚上,我和母亲坐在煤炉前,也不知说什么好。在此之前,我离家最远的地方就是上山下乡的九里公社,其实也就20华里左右。我下乡的那天是个阴天,母亲在广场上以泪洗脸,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而这回我将会走得更远,到山西,听说有一千多里路呢。母亲反倒变得异常平静起来。
煤炉烧的是藕煤,炉子上是熏黑的炖钵,炖钵里像土豆那样堆着一钵子茶叶蛋。母亲说,这是给我明天带到路上吃的,25个。我清楚,这些鸡蛋一定是母亲借来的,不知道她赊了多少人家。因为在那个年月,别说买不起,就是买也找不到地方。
吃鸡蛋是贫困年月的奢侈。在老家,只有月婆子才能尽情享用,说是大补。能吃的月婆子,一顿可以吃一水瓢的蛋。
我看过一个资料,说光绪皇帝也爱吃鸡蛋,每天都要吃上四个。但他并不知道鸡蛋的真实价格,内务府给皇帝的报价是34两银。光绪有一回问他的老师翁同龢:"鸡蛋那么好吃,可这么贵的东西你吃得起吗?"这话让他的老师真为了难,可见当时内务府贪污有多么严重。
我们家也曾养过几只母鸡。但毕竟不是乡下,母鸡的鸡窝只好安排在我们兄弟的床下。我们每天盼着母鸡下蛋,动不动就把手伸进热辣辣的鸡屁股探虚实。有时候望蛋心切,把手在鸡屁股里掏了许久,结果把手抽出的时候,母鸡忍不住就拉出一泡热气腾腾的稀屎到手上。
灶屋里只有煮鸡蛋发出的"咕咕"的声音。此前,我看见母亲将快煮熟的鸡蛋捞出来,一个个在水瓢里用筷子轻轻敲破,然后再放进炖钵里。做完这道工序,母亲才开始放盐、茶叶和桂皮,因为只有这时才会入味。
茶叶蛋的香味实在诱人,惹得舌下总是忍不住有涌。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母亲看出。唯一克制的法子就是在咽口水的时候闭嘴不出声,也不要让母亲看出喉结的动。但这是很难的。我甚至体会到香味可以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盐香;一类甜香。凡是大自然的香味一般都属于甜香,它让你觉得好闻,但不会动俗念。盐香则不是,它是香料和盐的混合,只要水一滚开,那种香味立马就揪醒了馋欲的耳朵。除了茶叶蛋,老家煮腊肉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种要命的香味。这种香味差不多只是与过年发生联系。
母亲其实早就看出了迹象,轻声问我:"鸡蛋是带到路上吃还是现在吃?"
我使劲咽下一大口口水,说:"干脆现在吃了算了!"
我知道,懂事的弟弟们这时候也都没有睡着,我可以在静静的夜深里分辨出他们在床上小心翻身的声音。他们和我一样,也都被这可恶的茶叶蛋的香味折磨,我怎可明天一人独享。
母亲哽咽着点头了。
就这样,母亲给弟弟们一人送去一个茶叶蛋,剩下的逼着我一个人全吃了。
这是我这辈子吃得最多的一次鸡蛋。我装着这一肚子鸡蛋上路,差不多有一周的时间,都肚饱如铁,不吃不拉。部队在长沙兵站、石家庄兵站停车吃饭的时候,战士们都用军用缸子打来黄金亮色的猪肉炖粉条,照往常一定是难得一遇的美食,可我闻着就反胃。而且坐在火车的闷罐车箱里,歪在铺在车厢的稻草上,老是打嗝,打出来的气味都像过夜的饭菜,一股馊味。
母亲倾其所有给儿一顿,想不到竟让我有好几年谈蛋色变,甚至看到好吃的木须肉里夹杂有蛋花,也便停箸不食。
鸡蛋旧事
我要讲的正是关于鸡蛋稀松平常的往事。
谁也不会记得第一次吃鸡蛋的经历,却总能将鸡蛋与童年粘揉在一起。到如今,我已长大成人,仍不乏有老家村里的乡亲见我就露出憨然的笑容,喃喃道:你小时候可喜欢吃我们家煮的鸡蛋了。于我,已不记得那一枚枚鸡蛋的模样,但那一个个煮鸡蛋的铁盅却依旧清晰在目。铁盅上总有几朵素洁的花夺,白白的杯壁依稀掉落了些涂料,露出几点深棕色的"疤痕".似乎每家都是在这样一个铁盅里煮好鸡蛋,总热腾腾地迎接我这个从"城市"里回来的小侄女。每每还未到亲戚家中,已有叔伯在盘延的山路上大声招呼着我们,"你们终于到啦,丫头的鸡蛋都煮好了哩".再到翌日去另一户走亲戚,定又是这番情景。鸡蛋,是那些年他们心中款待我最好的礼物。
年岁稍大一些后,我还喜欢吃鸡蛋,但却有了点一分为二的意思——只好吃蛋白,不喜蛋黄。生活宽裕后,母亲每天早上都给我煮上一个鸡蛋。在我匆匆吃完早餐,抓着书包就要赶着上学之时,母亲定会塞个已经用凉水浸泡过的煮鸡蛋在我手心——"在上学路上吃".这时我对蛋黄的"排异"反应已非常严重。于是摘掉蛋壳,吃罢蛋白,我就把蛋黄扔在了楼梯间的垃圾桶。却不想明察秋毫的母亲竟连垃圾桶也不放过。纵是进了垃圾桶的食物也会被母亲嗅到我家的味道。那天放学,母亲对我好是一顿收拾。自此我便学乖了,不再随便扔弃蛋黄——而是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把蛋黄扔在街边的垃圾桶里。不知那些年头那个垃圾箱里拥挤了多少颗蛋黄,也不知如若母亲听闻这些会否失望。
我不吃蛋黄的习惯一直延续至初中,而我也因此觅得一个好伙伴。初中进校前,学校组织了一次正儿八经的军训,把我们一车车拉到当地某军区,过起军人般的生活:睡通铺,叠军被;八人一桌吃饭,饭前唱军歌,歌声不响亮不能吃饭。还有一条既关怀又严厉的规定:每天早上每人必须吃一个鸡蛋,否则将受罚。这真是让我欢喜让我忧:欢喜于每天都能吃蛋白,忧当然是忧于那另一半蛋黄。而正当我"怀古伤今"之时,我迅速在另一位"同志"脸上捕捉到了同样扭曲的表情。于是我小声试探道:"我只吃蛋白,有人吃蛋黄吗?"果然,马上得到了那张扭曲表情主人的回应:"我只吃蛋黄,不吃蛋白!"同志间相互帮扶的友谊迅速稳固而弥坚,每天桌下两只"罪恶"之手都进行着蛋黄、蛋白的"交易".交易毕,两人脸上必定绽放出默契的笑容——然又不显露山水。因这场"交易",我们成为了亲密无间的好伙伴。进校后,我们又鬼使神差地成为室友。尔后,我们的交易品也再不囿于蛋黄、蛋白,而交换着那浸润我们整个青春期的快乐、懵懂与迷惘。
到而今,穿着壳、圆滚滚的鸡蛋似已逐渐退离我的生活,而是以番茄炒蛋、青椒斩蛋、蛋烘糕等等更优美俏皮的姿态稀松常见。没了乡亲的款待,没了母亲的叮咛,没了军训严厉的规定,我与煮鸡蛋终于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如若不是昨天看到一个注重养生的朋友,捧着一枚鸡蛋细细剥壳,我差点忘记这些与鸡蛋的爱恨情仇——曾饱含着我的乡愁、家思和绵延的友谊。
父亲的鸡蛋
文/逸云
回老家办完事要走的时候,父亲突然说:"快拿上这些鸡蛋!"
不管我们如何推辞,父亲还是义无返顾地把鸡蛋连纸箱塞进车里后,才像放下心事一样,挥手和我们告别。
这些鸡蛋并不多,也就2斤左右的样子,但父亲连纸箱子都拿出来了……拿出来的不仅仅是鸡蛋,而是父亲那颗真诚的心。这份情义是无价的,也是无法称量的。
想起这个情景,我就很感动,感动于父亲无私的关爱。
以前,因为多读了了一些书,就觉得了不起的我,认定老人家做错了事,连那些好心都觉得可憎,现在想起来非常惭愧。
认为自己了不起时,正好让自己起不了;而平心静气感受这一切时,人的智慧才能展现,也才能更恰当地决定取舍。
鸡蛋换冰棍
文/书芸
炎炎夏日,吃腻了各种花式冰淇淋,我突然怀念起小时候的"老冰棍",口味单一,却让人念念不忘。
小时候,夏天总有商贩用自行车驮着冰糕箱在农村叫卖。白色箱子写着两个红色的大字"冰棍",上面盖着棉被以防融化,里面用白色塑料泡沫做成隔热箱,算是一种简陋的"移动冰箱".那时的冰棍含糖量不高,也没添加奶油,除了糖精跟香精,就是一块冻好的冰块而已。但对孩子们来说,却是那么清凉诱人,百吃不厌。
当时,农村人经济困难,父母手里现钱很少。商贩到村里卖东西,大多是以物易物。比如用麦子换西瓜,鸡蛋换冰棍,豆子换豆腐等等。由于每户家里都养几十只鸡,天天有母鸡下蛋,大人把收鸡蛋的任务交给孩子们,一到夏天,用鸡蛋换冰棍这样的好差使,是孩子们最乐意做的事情。
每当听到"冰棍——冰棍"的叫卖声,孩子们就从鸡窝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鸡蛋,跑出家门,挤在冰糕箱周围,和小贩一手交蛋,一手接冰棍,开心地剥下简易包装纸,用舌头舔着冰渣,"哧溜哧溜"美美地吮吸,细细地品味凉爽的感觉。
鸡蛋换冰棍,也是有讲究的。中午时候,一般是一枚鸡蛋换两根,到傍晚就会降价,变成换3根。偶尔,有大人从地里收工,看见自家孩子换冰棍,会再和商贩讨价还价,说冰棍都快化啦,你今天卖不完明天也不好卖,再加一根吧。于是,商贩看着大人面子添到4根。孩子欣喜若狂,将多出来的冰棍塞到父母嘴里,一家人乐乐呵呵地往家走去。
其实,农村孩子也不是每天都有冰棍吃。都是通过做家务,带弟妹,割猪草等有偿劳动,经父母同意,才会如愿以偿地换冰棍。当然,也有不老实的馋嘴娃,会趁父母不注意,从家里偷鸡蛋换冰棍。于是,偶尔会上演某个坏小子刚换到冰棍,老妈就追来抓现形,他前面飞快地跑着,还不忘啃一口冰棍。老妈在后面拿着鞋底砸过去:"打死你个馋嘴猫,到镇上一个鸡蛋能卖一毛五分呢!都让你吃嘴里了!"
那时候,鸡蛋对家庭主妇来说,是每个月油盐酱醋的来源。如果天天换冰棍,家里的开销可就撑不住了。碰上这种情况,左邻右舍也会站出来,一起声讨那个不懂事的坏小子,赶快回来给老妈认错。最后,吃完冰棍的坏小子,老老实实地被老妈拍几巴掌,保证第二天多割两筐猪草赎罪。
先生买鸡蛋
文/李小英
打去年起,先生买鸡蛋,再也不在菜市场买了。
他总是趁晚上散步的时候,去一户农家院里买。他买回的鸡蛋,要比别人的小一些,价格却要贵一点。我常常拿着他买的鸡蛋和母亲买的相比,询问他为什么总是那么小那么贵?他从不解释,被我逼急了,就拿起一个鸡蛋在我面前晃悠,一字一句地说:"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土鸡蛋呐,贵那么一点点,也能接受吧?"我撇撇嘴:"别为自己的笨找借口,你岳母买的也是土鸡蛋。"
这天晚上,先生又要去买鸡蛋,我自告奋勇要一同前去。买鸡蛋的地方离矿区还挺远。沿着蜿蜒曲折的公路一直往山上走,到了山顶,再七弯八拐走一段山路,终于到了一户农家院子里。远远地,就看见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妇人弯着腰在地里摘着豆角。
听见脚步声,老妇人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一朵菊花,说:"小兄弟,又来啦?你今天还带了个尾巴哩!"说完停下手中的活,站在院坝边等着我们。几只小鸡在院坝里欢快地追逐着。
先生对着老妇人微微一笑说:"我们还是来买鸡蛋的。"老妇人连连说:"好好好。"转身回屋端出一撮箕鸡蛋来。先生弯下腰,专拣最小的鸡蛋往口袋里放,我站在一旁,悄悄用胳膊碰了碰先生,先生却当不知道,仍然挑选着最小的鸡蛋。在老人的热情挽留中,先生带着我离开了农家院子。
回来的路上,先生告诉我,老人的儿子、孙子都在外地务工,一年很难回家一次,虽然村里把她列为了精准扶贫贫困户,但是老人自强自力的意识很强,觉得自己的身体还硬朗,不愿给帮扶人添麻烦。老人在房屋周围满山遍坡种满了农作物,家里养鸡、养鸭、养猪,老人甚至还养了蜜蜂。但是她没有过多的时间将这些农作物带到山下去卖。先生得知情况后,主动到山上买老人的鸡、鸭、蛋,并带邻居、朋友、同事买她的农产品。
我追问先生:"你是不是因为她的是土鸡蛋,吃了放心?"先生说:"现在市场上也有很多卖土鸡蛋的。老人这么大年纪还在努力脱贫致富,应该多照顾她的生意,我把她的小鸡蛋买了,大的肯定更好卖些,能吸引更多的人买她的农产品,能让她早日实现脱贫愿望……"
一篮鸡蛋
文/章中林
雨后的清晨,空气中带着椿树的异香,人也觉得清爽了许多。来到经常吃面的摊点上,要了一碗牛肉拉面。
正吃得欢畅,突然发现面前站着个人。一抬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娘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站在面前。小男孩穿一件褪色的裤子,呆呆地望着我。"同志,要草鸡蛋吗?"
老人低声地咕哝着,眼里满是期盼。"老人家,不好意思,昨天买过了。"我心有歉意地说。
老大娘的眼神黯淡下来,踌躇着,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大娘,现在城里都买不到草鸡蛋,你留给孙子吃吧。"
"同志,你就行行好吧。我就这个小孙子,他爸妈都不在了,不能让孩子受委屈啊。我年纪大了,做不动了,也只能养养鸡,卖点蛋攒点钱给他买书、买衣服。"老大娘幽幽地说,言语里满是愧疚和忧伤。
我端详了一下这祖孙俩。老大娘穿着褐色的褂子,袖口撕开了,背弓着,一双眼睛无神而空洞。小男孩拽着奶奶的衣角,胆怯怯的——眼睛里是恐惧还是失望呢?我无法肯定,但是我的心却被什么刺了一下。
"大娘,一个多少钱?""不贵,八毛。"老大娘抹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急忙忙应道。"我都要了吧。"我干脆地说。
"你上当了。"等到老人走远了,老板才走上前来提醒我,"这老人每天都来卖鸡蛋,她哪里来那么多草鸡蛋?"
"不会吧?看着她就是生活艰难的样子,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吧。"我心里有些发虚。看看方便袋中的鸡蛋,小小的,颜色红红的也和洋鸡蛋不一样。脑海中闪现出小时候母亲打鸡蛋的情形:鸡蛋磕在铁锅上,深黄的蛋黄流出来,在阳光下熠熠夺目,至今依然温暖着我的心。
"草鸡蛋是一头小一头大的椭圆形,你这买的都是浑圆的。你这都是从洋鸡蛋里挑出的小鸡蛋冒充的!"老板胸有成竹地说。
我心里仿佛被一块巨石堵着,想要发作,可是却找不到出口。
我沮丧地回到家。妻子一看我的模样,就笑言谁欠你债了,嘴上能挂油瓶了。当妻子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她打了几个鸡蛋。那鸡蛋怎么也不像洋鸡蛋哪——深黄的蛋黄,清亮的蛋白,熠熠夺目。
"同志,有爱心是对的,可是爱心的付出,非要有回报吗?这一篮子鸡蛋值多少钱,能有你的爱心值钱吗?即便这是洋鸡蛋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也应该为自己高兴吗?因为我们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这不就足够了?"
听了妻子的话,我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心里是说不出来的舒畅。
老家的土鸡蛋
文/杨建梅
鸡蛋在我和母亲的手里传递争抢着,她偏往锅里送,我又偏捡回来放到小篾箩里。她怕我带少了路上挨饿,我怕吃不完捂馊了可惜。这一幕,总是在我即将出门远行的那一刻上演。
近些年来,除了几只老土母鸡和它们产下的蛋,家里有的,大多是我们买回去的。父母老了,再没什么可以往外拿,那一个一个日积月累攒起来的鸡蛋,便是他们唯一能塞入儿女行囊中的"干粮".
我们兄弟姊妹五人,都出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偏远闭塞的小山村。那时,鸡蛋是过年时的珍馐,是生病时的补品,更是我们学杂费和生活费的主要来源。平时要吃,想都别想。但也有特例,每年生日,母亲会大方地给我煮上一个。哥姐和弟弟们可没这待遇,母亲的理由是他们身子骨比我壮而没我听话。大概是上小学二年级那年吧,某天早晨,我肥大的裤兜里揣着一只热乎乎的生日蛋,兴高采烈地去上学,上课时也不忘伸手进去摸一摸,捧一捧,掂一掂,无论如何舍不得吃。直到放学回家的路上,蹦蹦跳跳不慎摔了一跤,"咔嚓"一声,有黏湿的东西顺着我的大腿淌。翻开裤袋儿,鸡蛋碎了,里面全是黏糊的黑汤,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小心翼翼呵护了一天的"珍宝",原来是一只蛋黄都"寡"成了水的臭蛋,柴火也没把它煮熟。我失落至极。很多天后,母亲看到我洗不干净的裤子才问出原委来。她心疼不已,抚着我的头一个劲怨道:"啊哟,啊哟,我恁瞎,拿了个烂的!憨娃娃咋不早说呢?晓得么再煮一个。明年我记着,煮熟了先敲开看看。"看到母亲眼泪都快要掉下来的样子,我咽着口水说,没事的妈妈,明年不用煮,全都拿去卖钱。
在贫穷落后、谈不上任何医疗条件的小山村,鸡蛋还是占卜、辟邪、驱鬼和治病救人的神灵之物。
最常见的是"叫魂蛋".如果你浑身酸软乏力,对黑夜产生恐惧,噩梦缠身或半夜惊醒,据说那多半是掉了魂,得赶紧叫回来。叫的程序并不复杂:洞开大门,门槛正中放上小半碗米,米中直立一枚鸡蛋,蛋上横放一炷点燃的香,长辈或配偶拿了病人的衣服,倚着门框边扇风边呼唤。大致意思是:不管猪狗牛马吓着,还是妖魔鬼怪缠着,你都要快回家来,快回家来。每天拂晓和黄昏各一次,一连叫上七天,魂魄自然归来,灵肉合为一体。记得我母亲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叫我们"快回家来"时,那"来"字拖得老长老长,在早晨的睡梦中迷迷糊糊听着这呼喊声,还真像有一根长藤牵扯着身体,顺藤就找到了回家的路。
"滚鸡蛋"验鬼祛病的方法也是常用的。家人选一枚干净鸡蛋,大的一头让病人哈三口气,然后从他的头顶往背部滚到衣服下摆,如此三次,再哈三口气,便战战兢兢地捧着鸡蛋去找"端公"(即巫师,据说神通阴界)看。"端公"接蛋后在手上来回摩挲,眯缝眼睛念念有词,翻来覆去盯上一会儿,就能说出是死了的某某某来啰嗦,或是张家养的"白虎"、李家供的"小神子"、王家敬的"夜古龙"来叨扰了。轻的泼一碗"水饭"了事,重的则须请神送鬼。
也是上初中以前的事。有一天我一个人在家里,不知为什么,鸡在牛圈里扑腾乱叫,牛也角顶圈门哼哧哼哧狂躁起来。跑进去一看,顺墙边的干燥粪草已被鸡挠成了几个窝,里面各有两三个白花花圆滚滚的蛋。我急忙撑开衣襟,悉数捡起来兜在肚子前,打算揣回堂屋去,晚上好告诉母亲这个新发现。可正要跨出圈门时,偏西的太阳从以前父母盖房冲墙时留下的墙洞照射进来,很多束白光晃得粪草和鸡牛斑斑驳驳。我觉得好玩,竟鬼使神差地把一衣兜鸡蛋分别塞进各个洞里,然后脸贴着墙,装模作样地挨个洞口观察,看哪只蛋会孵出公鸡,哪只蛋又会孵出母鸡……
也记不得啥时候出的圈门,等父母惊慌失措请来"端公"时,我再也不敢将实情和盘托出。问题的严重性已非同小可,假如我坦白,那"端公"看的不仅仅是"问题蛋",恐怕还有我——一个从小超级懂事的女孩儿,必定是中了邪魔才会有此怪异举动。事件的结果当然免不了跳神捉鬼,斩妖除魔。当天夜幕将垂时,案上香烛烟雾弥漫,"端公"布阵施法,满屋里追着空气喝、骂、撵、打,挥舞尖刀桃棍威胁,泼撒酒水五谷诱捕。终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夜捉妖成功,搭上三只未被"妖化"的鸡蛋送到十字路口,以红黄符章和大白公鸡的血镇住。东方发白时,"端公"在一大家子人的侍候下吃了大白公鸡肉,扛起两升白面和父亲借来的半升大米,揣着那些"作祟上墙"的鸡蛋回去了。
不用说,三只搭送给"鬼"的蛋早已进了疯子赵牛的胃肠。那时村里随时能吃上鸡蛋的就三两家,赵牛是其中之一。这老汉经常后半夜出门,于神树下、破庙前和村口大路上游荡,抢在鬼神前面"领受"了鸡蛋、肉饭及碗筷等祭品,隔三差五就能改善生活。村里人常说他阴气太重活不长,但他死时,已近八十岁。
三十多年过去,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将鸡蛋进墙洞的真相说给姐姐听。姐姐又抹眼泪又揉肠子又拍大腿,笑了半天。她答应我绝对保密,一辈子不告诉父母。
那些装神弄鬼的封建迷信活动,愚弄和吓唬了一代代无知的山里人,也给予了我的祖辈父辈们极大的心理慰藉和情感依托。今天想来,令人啼笑皆非。
有关鸡蛋的往事还很多很多,回想起来有甘有苦,有悔有愧。
那年坐月子,父亲和姐姐爬山路、坐汽车、转火车、再转汽车,赶了两天两夜,给我带来一大桶土鸡蛋。因千里迢迢奔波劳顿,到达时鸡蛋已破了很多,满桶黄白相混,汁液淋漓。父女俩没顾上喝一口水,就在寒冷的冬夜忙活开来,分拣、擦拭、清理,连汪在蛋壳底的一点点也要倒进碗中。我躺在床上淡淡地说,我见了鸡蛋就想吐,不喜欢吃。父亲和姐姐同时停了一下手,满含歉疚地解释:"火车上不准带活鸡,家里已拿不出更好的了……"沉闷了一会儿,父亲又安慰道,天亮后就去买些鱼和肉。
事后母亲也不止一次地叨念:"都怪我这个不中用的娘,娃娃不想吃鸡蛋,我连一只土鸡都没本事送去给她熬汤!"老人家免不了又忆及生育我们时的光景:一个鸡蛋煎上一大锅汤煮些白菜,将蛋剔出来分给爷爷和小一些的孩子,她自己则用几乎看不到油珠的菜汤泡玉米饭,将肚子填个半饱;有时做梦都在想,能吃上一口鸡蛋该有多舒服……
在父母眼里,鸡蛋就是珍贵的奢侈品。可是面对一句冷漠的"不喜欢",他们不仅没有责备女儿忘本,反而认为是自己照顾不周,口里自责着,心里不安着。这不得不让我反思:舐犊之情,何以偿还?
在曾经的岁月里,鸡蛋是一个家庭、一个村庄的经济支柱和精神支撑。而今,鸡蛋已丧失了某些神秘的功能,它只是一种单纯的普通食物。村民们有病有痛,再也不去"叫魂"和"滚鸡蛋"了,亲属会立马用大小车辆载着,一溜烟往镇里县里省里的医院跑。"端公"们去世的去世,改行的改行,妖魔鬼怪也自然遁退消失。当然,家乡放养土鸡生的蛋,仍旧是探望病人、馈赠亲友的绿色佳品。每次回家,母亲总劝我多吃几个鸡蛋补补身子,我不再拒绝,哪怕不吃饭也要塞一两个下肚,走时还带上一大袋。
小山村里的土鸡蛋,白净净的蛋白,黄爽爽的蛋黄,滋养着我,偶尔也隐隐硌疼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