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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 暗恋
释义

暗恋

一露,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真是一个大傻瓜。谢谢你。

可是,这终究只是一个梦罢了

你会不会喜欢?我很在意你。

不,我非常喜欢,我想到但做不到的事你帮我办到了。你要明白,你会是我心中最在乎的一个人。我们共同拥有的记忆。

2008年的夏天,阳光很好,我到达生命里要遇见的那一站。我遇到一个很特别的人,我写了一本小说,纪念我们的短暂一切。我遇见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在一切结束以后,一切又绵延了很长。

——引言

阳光顺着窗框流转进来,注满鲜嫩微凹的叶面。舞草的两片侧小叶在阳光下不停地摆动,每片小叶转动半圈之后又弹回原处,尔后又再次起舞。

风吹进来,墙上的纸鹤簌簌地响起来。

“文了,哪来的新宝贝啊?”是洛洛的声音,她一直跟我比着养植物的本领。

“吓我一跳!”我仰起头,“你看这草,我在古井找到的。”

“古井,你又去古井了?”

“好啦洛洛,你就快来看嘛!”

“你看,一受到光热它的枝叶就会动,瞧……”我的手指轻轻地触上它,顺着它硕大的叶面往下滑。

“小心有毒!”

“没,没有的,我用紫槿花汁试过的。你听过有一种植物叫做跳舞草吗?很罕见的,我觉得它应该是吧……真希望它是。”

“哦,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植物,交给柳叶老师吗”

“自己养啊,自己养,你看我已经给它换了土,还有这新花盘,裂冰宝石蓝和它多相配啊。”

“你要养那么多植物,一个人能顾得过来吗?”

“我决定了要养它的。“

“养吧,谁跟你抢呢。”我喜欢养新的植物,慢慢和它交朋友,我养了很多的植物。而洛洛更喜欢养很少的精致的植物,细微照顾,从不贪心。

黄昏时分的日光格外美丽,静静站在原,像一位风雅的女子。

我坐在石台上,凌空的双脚来来去去摇晃。身后的竹林在晚风里瑟瑟作响。听植物说话是件很安详的事情,自己也会有话要和它们说。这样,彼此很安心,像是很多年还不相识却相知的朋友。

我身边的跳舞草,我的跳舞草也在风里一招一摇,完全是因为风,没有光热它是不会跳舞的。

“文了。”

是一露的声音。

我回过头,冲着它笑,夕阳在她的身上编织了一片橘黄,多么温暖呢。

她背对着夕阳,向我走来,走到石台这边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我来日光的第二个夏天。

洛洛说外面有人找我。然后我就在长廊里看到了如千里之外的星光的她,繁星点点的夏夜将她散发出来的忧伤气息勾勒得异常华美。一露有青蓝色的头发,但在那一夜,在我的眼睛里她有一头紫色的长发。我在那一刻永远记住她了。

“我想借你的兔唇花花粉。我们教师说,紫凋木的琴最好用兔唇花花粉来保养,他说整个草轩只有你养兔唇花。”

“文了,你怎么总喜欢来这里呢,我们去桃海好不好?”

“我喜欢这里。”

“这林子里的每只鸟儿都一定没有故乡,有故乡的鸟儿怎么会成群结队地生活在这个小林子里从来都不会去呢,很无聊,它们叫的真惨。”

一露看到了我的跳舞草,立刻笑起来。

“这是什么花?会动啊,以前没见过你养。”

“跳舞草,它会在太阳下面跳舞呢。”此刻的跳舞草,叶柄正缓缓向上贴向枝条,顶小叶开始下垂。

“噢,我喜欢。这个花盘我也喜欢。”她偏着脑袋,及耳的青蓝色发打在肩上。“宝石蓝。”

“拥有奇迹。”

“我有点喜欢你。”一露笑着。飞起的鸟儿把影子投在她的眼睛里,仿佛再也飞不出去了,可它们又很快飞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们都在等待。

“直立小灌木,高31厘米,茎分枝,圆柱形,微具条纹,无毛。叶为三出复叶,侧生单小叶;托叶窄三角形,长5毫米,基部宽2毫米,偏斜,无毛。边缘生细小柔毛;叶柄长1厘米,有沟槽,生开展柔毛;顶生小叶长椭圆形,长2厘米,宽0.5厘米,先端圆形,基部圆,无毛,底面伏短柔毛,侧脉每边8-11条,不达叶缘……”朴实无华的阳光洒在教室,落在植物架上,扑在我的笔记上,我的跳舞草在阳光里落落大方地跳舞,我真的很喜欢看它欣欣向荣的样子,看它对光和热的不知疲倦的迷恋,真的,看着它跳舞,我觉得一切都充满希望。

“文了,希尔找你。”洛洛抱着她的日不落进来。

“哦。”我看着日不落纯白色的细密花瓣失神了。

日不落是柳叶老师带进教室的。她把这株精巧明亮的植物送给了进步最大的洛洛,而不是她最得意的弟子我。

“他在桃海等你,不去看我干吗啊。”

“哦哦。”我这才回过神来,“记得别让谁动我的跳舞草啊。”

“就没见你这么宝贝过哪株植物的。”洛洛笑着,眼睛却一刻都不离开日不落。

“植物真正认定某人,就会只存在于那个人,离开就会生病甚至死去。你做到了,日不落是你的了,我却还没有,所以正要努力让跳舞草认定我呢。”

“这与驯养一只动物一样的。”枝子进来插了一句,“驯养很难,而且在驯养之后,它就会学会哭泣,为什么要驯养呢?我宁愿让它自自由由,快快乐乐。”

“驯养是相互的事情,植物会被人驯养,人也会被植物驯养,都要掉眼泪的。你是不愿意自己被驯养吧。” 洛洛边给日不落浇水边笑。

“所以你只能养养仙人球之类的了。”

“可是你别忘了,整个草轩只有我种出的仙人球才会开花。”

枝子笑笑,打开洛洛的手,一边低头抄笔记一边说,“仙人球最怕摸所以才长刺的”。

枝子是用心的,我没有忘记今年初夏,从某一天开始,她养的十几颗仙人球依次开出花朵,红的,黄的,紫的。遍身是刺的植物开花,很热烈,我想到了荆棘鸟的传说,那些花真像一口口漂亮的血,仿佛植物自己口吐鲜血了。那些日子,正是希尔与枝子分手的日子。我想,仙人球是一种有灵性的植物呢。

我的跳舞草会不会也有一天突然开出花朵呢?我真希望我的跳舞草也开出花朵。如果,一露是用琴表达她的心意,那我愿意种出世上最漂亮最难得的花朵,有一天,能把自己的心意和花朵的奇迹一起送给他。

我叫文了,来到原是夏天,奢侈的百花齐放。走出了合欢树街,就立刻被纷繁的植物包围了。有墙壁的地方就有爬山虎,有角落的地方就有翠竹,紫藤萝挂满了整个日光,还有槐香从看不见的地方飘得无所不在。原是一个热爱植物的地方,来到原的人是无法抗拒植物的。枝子是我在日光第一个认识的人。

“请问,附近有槐树吗?”

“你学植物的?我没有见过你。”女孩子有修长的脖子和利落的短发,后来知道她叫枝子。

“不,我学化学。只是从下车之后一直闻见槐香,却一直没有看见……”

“既然不学植物打听那么清楚干什么?”

“你不是原的吧,喜欢植物的话可以来我们植物系,我保证不出半年你就会对原的植物了如指掌,等你学完四年,我保证在原能生长的植物你都能养出来……”枝子旁边的女生耐心地笑着,她是我第二个认识的女生,洛洛。

“好,我转专业,可以带我去吗?”我迫不及待地打断她。

两个女生有点喜出望外的样子,原来整个植物系只有二十四个人,我们班算上我也只有三个人。

我想真正被一个地方驯养需要很久,也或许只需要看到它的一刹那。我完全爱上日光的天空,祥和深邃,就像长亚。第一次看见长亚,是在秋天,原的像夏天一样的初秋。他路过草地,路过我的身旁,他路过木槿,他路过我的身旁。我抬头的时候已经看见墙上的爬山虎开始泛红,它们成为他的背景,慢慢虚化,渐渐消失。他嘴角挂着笑,他笑起来像秋天,像秋天的日光。那一刻,日光的秋光从我眼中消失,只剩下长亚。他说,“文了”。他的声音真像秋天的风,从竹林里吹出来,清澈有竹叶香,吹进我的记忆里,从此再也出不去。“我认得你的,还养着那株兔唇吗?我做过草轩植物摄影大赛的评委,记得你和你的兔唇……”我当时或许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当时做了什么表情,我只是很轻快地从他身旁走过,直到第二个夏天来临之前,我没有再见过他。

我的爱情就像是一只没有语言的鱼,它在那个夏天之后便开始在沙滩上写字,它在沙滩上写了很多字。想念像一位哀伤的老人,日复一日将我牵引,带我走过日后的每一个黄昏。

我相信,有些东西在我们的计划之外命数之内蛰伏着。比如,我真的再遇见长亚。我从来不喜欢叫他老师或者学长,我不想那么叫,我喜欢他的名字,在叫他名字的瞬间,“长亚”两个字真的很好听,那样很特别,我有时候会忘掉自己。长亚。他会回头笑的更明显起来,他的嘴角一直都挂着笑,隐忍而自由。文了,碰到你了真是巧,一起过去吗?不,我还有点事情。我总是在他耀眼的光芒前低头,因为无法直视。心里却潜伏了一朵卑微的花,一直做着他虔诚的注脚。

夏天,是个写诗的季节,是个暗恋的时候,也是我想哗众取宠的时候,事实上,只是希望长亚会多看我一眼。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去了枯井,如果找到适合制琴油的植物就好了。没有找到新植物,我在里面待的时间太长,由于潮湿和缺氧我当时晕倒在枯井里。是希尔救我出去的。他答应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亲了我,希尔。我的初吻,他跟我解释人工呼吸是怎么回事,我不吵不闹。只是在想自己的心事,想长亚,想我的初吻,想我没有找到新植物,想学校知道我违反规定去了枯井会怎么样,想的很乱。我只能说,不要告诉别人。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再看见希尔,我想他喜欢我,我想他自己还不知道。

“希尔。”我看了一眼那朵高梗玫瑰说。

桃园的花开的灿烂。匍匐在地上的满天星,风铃草,蒲公英,野葵花草,藿香花,小路两边的桃树红红绿绿,当真落英缤纷。花草地中央有一株高梗玫瑰,开得绝好,我依恋地看了它很多天,很喜欢,还没有摘下来,因为不想。

“来了。”

“什么事?我还忙,你快说,说完我回去。”说话的时候注意到身边的月季大多数长出了褐色斑,吓了一跳,早先的时候因为学校分的不波尔多液不够,整个桃园的月季花都没有喷洒,现在只有赶紧回去领了药来补救了,希望来得及。柳叶老师说过,日光的月季都归我料理,到期末会打分数算到期末成绩里的。

“这边风景不是很好么,你喜欢花草,这边有很多,你回去也是对着一株植物,不如在这边看一片花海。”希尔从石头上跳下来。

“这边有成千上万的花,自然有成千上万的人来看,这里没有一朵是我的花,我还忙……”

“如果你愿意,就会有……有一朵花属于你,你也会属于某一朵花。”希尔打断我。

我这才看到到,他的发在太阳下烧成浅红色,是我向往的那种色彩。他从背后抽出一只手,一颗彩色的石头在他手里展开。

“我画的。”他看着我。

“你喜欢我。”我说。

“我喜欢我,多久?”我说,他有点惊讶地看着我。

“你知道啊……你会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会害羞的希尔,他不会害羞的,从我认识他之前就已在别人嘴里认识他。希尔,他有一只脚先天性残疾,当他走慢点的时候,很少有人可以看出他的一只脚有什么问题,可当他步子大一点,或者走快一点的时候就会很明显。他的脸很秀气,他交过几个女朋友,其中有枝子。

“不会啊,你可以喜欢更久一点。”我回头走了,心里想着生了病的月季花。最后一眼落在石头上,绿色的石头,一直觉得石头是会唱歌的,尤其是长上苔藓的石头,它们眠在花卉下,每一颗都会说话。可他手里的石头,真的一言不发,我并不喜欢,喜欢也不能要的。我不会要,但不介意他喜欢我,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不属于我的爱。像植物,从发芽到夭亡或者忽然消失,它们都属于过我,后来不见了,偶尔抬头想起来,会觉得很漂亮。

原很好,日光也很好,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太阳的味道。譬如长亚,譬如一露,还有每一个人。我没有领到药,只好让洛洛帮忙自己配置,草轩只有洛洛懂得配药。用一半的水化开硫酸铜和生石灰,然后将硫酸铜倒入生石灰溶液中,棍棒搅拌均匀。我在一旁认真看着,可还是没有记住,或者无法掌握时间和用量。枝子和一露在午后,戴着草帽帮我在桃海打药,洛洛负责配药还有照顾我们大家的植物。我感到大半个桃园都漂浮着波尔多液淡蓝色的气体,一种梦幻的气息。枝子说,文了是很不负责任的人,虽然可以种出难养的植物,可是不负责任的人终究是会误了植物的。一露点点头,说,不仅是不负责任,种出的花卉花粉也很少,属于那种没有天分的人。她忘了整个草轩只有我才肯借花粉给她。总之大半个下午,都在她们的抱怨下度过了,我忘了戴草帽,脸开始蜕皮。

此后一连几天都泡在桃园,随时清扫落叶,摘去病叶,防止传染。专业是选对了的,我任性的决定在我的天空开满烟花,只有对植物我才会如此不知疲倦地耗尽精力,因为对绽放的花朵的迷恋,我希望我的每一棵植物都开出璀璨的花朵。

很多个时刻,摆弄着花草,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我深信我是不会离开日光离开原的。我是多么喜欢这里,想的很深的时候,我真希望一抬头就会看到玻璃外有个人看着我静静地笑,。

一露发现,长亚很忙,经常还要帮老师做事,很少才会见到他。她发现,即便是见了,长亚也不会多看自己一眼或者少看她旁边的人一眼。一露什么也没提起过,她是个迷迷糊糊的女孩子,但我知道一露也在做着一个潮湿的梦,不过她真从那梦里走向现实,她在做一架琴,做的很认真。

一露很爱哭,每天都会发生新的事情让她哭。我能听到她眼泪掉下来的声音,滴滴答答。我听到那样的声音,就会想,那是一露哭了。

“你说,长亚有什么意思啊,喜欢十四,连琴油都要亲手帮四十做,对人家四十算怎么回事啊,让人家知道了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啊!”

“什么!”一露听到了,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又迅速坐下。

下午的课她一点也没有听。

“十四,不要脸。”她说的像蚊子一样的声音,偏偏周围都安静下来了,小山拍拍她的肩,示意让她别说话。

“什么啊,小山你要说什么?”

小山没有再吱声。

“你说什么啊,说什么啊,说什么啊?”

“说让你别吵!”

“你去死吧!”

一露站起来,走到四十琴桌前拿起那瓶琴油就摔在地上,瓶子碎了,粘稠的液体渗出来。

“你干嘛?方一露!那是长亚学长帮我做的!”

“我不在乎。”一露径直走出了琴房。

这些事都是十四后来告诉我的。一露什么都敢做的,她就像一颗流星,每一个人都像一颗流星,但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快地燃烧。所以她很美丽。

阳光泛滥,一露躺在操场上的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水泥地上,差点给阳光淹了个半死。她的眼泪掉在头发上,又滑落到地上。几近黄昏时她来找我。

我正好给仙人球松完土,铺好细沙,听到水龙头滴滴答答的声音,一露哭了?我抬头,玻璃外真的是有人在静静看着我,是一露,她在笑,恍惚之间,我失神了,我看错了,是一露。

“文了,嘿嘿,我们出去玩。”

我怔了一下,开始稀释乐果。她跑进来,笑嘻嘻地拉着我的胳膊。

“去嘛,啊~”她把我的铲子拿过去背在身后。

一露拉着我的手一路地奔跑。绸子衬衣在她身后扬起大大的帆,她耳边的一缕头发用蓝色的飘带系着,白紫色的花穗随着头发飘摆。整个植物系的学生都在用乐果喷洒法国梧桐和雪松,他们回头看着我和一露跑出日光。我回头,夕阳普照。

我跟着她一直地跑,逆着风的方向,张着嘴巴急急地呼吸着。我们到了一片很大的平地,有稀疏的草和苜蓿。天空远远的,一片模糊蓝。风从遥远的地方来又往遥远的地方去。她停下来,弓着身子,双手撑在膝上,喘气。

“喜欢吗?”她仰起脸飘出一句话,脸很红。

“喜欢什么啊?”

她只是笑笑。

我抬起头,一只很大的鸟从空中飞过,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鸟。它来回盘旋,像是认得一露和我,也或者是不认识路了。

“那鸟,真和竹林里的鸟儿不一样,可是如果它到最后迷路找不到家了,说不定也会去竹林……”

“不会的。”

“真的吗?”

“文了啊,我爱的那个人会不会爱别人?”她自己笑着。

“你爱谁?”

“它去竹林干嘛啊?”她换了一种语气,“我跟你说啊,我只要看见他,我就想哭,每一次看见他我都想哭。”

一露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满脸泪水,我看到她的眼泪就能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

她重新跑起来,伸着双臂。

我跟在她后面,她跑得可真快。

她朗朗地笑着,唱着歌。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城郊牧笛声,落在那片野村,缘分落地生根是我们……”她边跑边跑,肺活量很好。

“一露,你慢点,我累!”

“文了,快,再快点,如果撞上一只蝴蝶,它,钻进我们的脑袋里会带我们飞起来……”其实,一露的每句话我都不必听懂,我听不懂,但懂与不懂之间才能相互心疼,不知不觉依赖上那个人。

“一露,我想去桃园,看看那些月季怎么样了。”

她的发带掉了,我捡起来,装进了口袋里。

我和一露跑了十几里,终于跑到了原。跑到了桃园。那些月季都低着头,但看起来健康多了,我舒了口气。一露摘了一朵,别到了自己头上,她这才发现自己发带掉了,便摘下自己的鞋带将头发缠起来,又把粉色的月季插到耳边。

“好看吗?”

“好看。”我的心疼了一下。

“那我也给你摘一朵吧,喜欢什么颜色?”

“不,我不用,植物系的不允许摘花的。”

“哦。”她有点失望,摸摸耳边的花。

“我们有干花,修剪下来的花朵风干之后也很漂亮,我们把它做风铃和书签,也用来做发饰。下次送给你一些。”

“嗯。”一露点点头,却不笑。

“我喜欢这个,我戴这个,你戴月季。”我随手摘了一朵脚边的草花,别在耳朵上。

“这草叫什么?”

“狗尾草。”我想了一下,笑笑。

“好看。”她眼睛笑成月牙形。我一直觉得一露在夜晚或夜晚将至的时候,是最美的。她自己也喜欢晚上,她喜欢看星星。

我们在桃园买了鸡腿,爬上了人家屋顶上,数了几百个星星,我们再也数不清了,天黑了。

“星星要数冬天里最漂亮,也因此我最喜欢冬天。我喜欢有人陪我看星星。你呢文了?你好像不太喜欢玩。”

“喜欢啊,喜欢有人陪我玩。”

“哎!文了,你看哦!那只蝴蝶,绿色的那只!真大,我几个月前好像也见过它。”一露突然激动地说,一边用手比划,“就那么大。”

“几个月之前吗?可其实,一只蝴蝶只有七天左右的生命。”

“什么?真的吗?”

“嗯。”

“那,我们不是一直在受骗吗?你会看到一只与它相似的蝴蝶,可是不可能再是之前那只蝴蝶了。别人骗自己也就算了,看来我们自己也会欺骗自己的。”

“其实,很多事情包括感情都是一边发生一边过去的,能再遇见相似的蝴蝶,也很幸运啊。”

一露不再说话了。

“要不要再喝点东西?”

“是啊,能遇上就已经很幸运了,能再遇上也算上天眷顾了,有的人至死一次也没有遇上。”她撇撇嘴,“文了,以后有我陪你玩,放心吧。我要喝瓶酒,你也来。”

我们从这家屋顶跑到那家屋顶,然后顺着梯子爬下去买啤酒。我们跳舞的时候,瓦片哗啦啦地响。一露每喝一口就会喘一会。

“你不会喝?”

“嗯。”

有人从屋子里出来,门板咯吱一声,亮光透出一大片。 “有病啊?有病啊大晚上的!”

一露大喊一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说的,你的意思是李白错了?”

我赶紧捂了一露的嘴巴,拉着她蹲下。那人骂了一会,见我们不做声了就进去了。

“不会喝就要学着喝的,乘有人在身边学会了,就不必担心一个人的时候不会了。”一露已经开始迷糊了,“我先困了,你且赏月啊,待会睡的时候靠着我睡啊。”

她说完就靠在我身上睡着了。我没想到我们竟会睡在屋顶上。

人的一生,如果机缘凑巧便会认识特别的人,有了这样的人才会有做疯狂事的机缘。我们常常希望,在来得及的时候做几件疯狂的事情,那样在离开的时候就不会有什么遗憾。可是当真要抽身离开的时候,我那时候才明白,因为那些疯狂的事情,使我们不可避免的告别变得多么遗憾。

第二天早上,一露拉着我,流光在身后扯着我们。我们向日光跑去。路边洒水的爷爷冲着我们笑,慢点跑,小心摔了。我听到他对另一个爷爷说,雨季快来了,到时候空气就湿润多了。

柳叶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冲我微微的笑。发在肩上松松地束着,柳叶老师很美,我希望有那样一个姐姐。

“柳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关系。”她向我走来,从她的身后引出一片霞光,“去看看你的跳舞草吧。”

“嗯!”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看看它了。

“它变得,很漂亮。”柳叶老师在我身后说,拼接的布裙在晨光中摇摆。

原的女孩子爱穿裙,她们自己会做裙,将美丽的布拼接,将美丽的图片拼接。她们都是独一无二的,谁的裙也不像谁的裙,谁也不像谁。我也很快就能穿上自己做的裙,我跟洛洛学了裁剪和缝纫,我的裙是很多小鱼吐出的泡沫,还剩裙摆没有做好,我想好了,要在裙摆上绣上我的名字,用金线绣出“文了”。谁也不会忘记。

我的确惊呆了,跳舞草!我走的时候它还只是一笼鲜绿。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浑然一体的紫色,没有瑕疵,在阳光下,像是一丛透明的水晶石。

“老师……”我激动得颤抖起来,这意味着我要拥有一株完全新植物了吗,一株或许在植物书上都没有记载的植物了吗?怎么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呢?真是天大的惊喜。

“这样的情况很罕见,你先不要大意好好照顾它,我回去再帮你查一下资料。”老师也明显地笑着,她淡蓝色的发从额头缓缓垂下,遮住了眉梢的一粒黑痣,专注地为跳舞草拍照。

我高兴地应着。

紫色和蓝色都是奇迹的颜色。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呢。

跳舞草竟然变色了,是最华贵神秘的紫色,是奇迹的颜色。我的蓝色花盘和紫色跳舞草合在一起不就是天大的奇迹么?果然,人的一生,总会有不多不少的奇迹在等着他。

我一边观察跳舞草,一边做笔记。跳舞草的味道绵中带苦,有点像薰衣草的味道。守着自己心爱的植物,是一种安静的幸福。

“文了。”一露走进来,随手把一只花盆放在木架上。

那时一只中空的刻花玻璃花盆,通体透明,很精巧。

“送个我的?”

“不然还能送给谁呢!不过我想……再要一点点你水木兰的花粉。”

她递过来一只小玻璃瓶。我不掩饰地叹着气,将叶子轻轻托起,拨了小半瓶。

“够了吗?”

“嗯……,不够,我还有两根琴弦没有上花粉呢。”

“好吧。”真是很心疼的,我又细细扶着花托,用花刷往下刷。

“你的琴什么时候才能做好?”我实在不想我的花再遭殃,也因为她说过,等她的琴做好了,她会在班级开琴会的那天送给她喜欢的人,那一天对于他们琴房是很盛大的一天,到时候也希望我去。我真的是很希望去呢,一直在等着那一天呢。

“快了,琴会也快了,等开完琴会就快放学了。在日光,日子变得很短。”她托着装花粉的瓶子,“琴会那天你一定要去哦!那天会很热闹的!”

我笑笑,继续帮她刷花粉。我希望留在原,一直,希望一回头就能看见他,看见他笑。

一切停当之后,她满意地躺在我的椅子上。

“哎,这是你的宝贝跳舞草吗?怎么成紫色了?真漂亮!”她夸张地跳起来。

我有点得意地笑笑,如果时空交换,那一定与一露在听我夸她的琴漂亮时她的笑容一模一样。

一露从春天就开始做琴。她第一次找我就很好意思地向我要一玻璃瓶的兔唇花花粉。我想借你的兔唇花花粉。我们教师说,紫凋木的琴最好用兔唇花花粉来保养,他说整个草轩只有你养兔唇花。

“你知不知道花粉是什么啊?每朵花上才就那么一点花粉,除了它们自己用,我还得跟它们借花粉来培育新品种呢。我都不够用,怕采得太重伤害花,你一个学琴的,我给你几斤是不是会更好呢?”

“我知道的,就拜托了嘛。我不是用来玩,要不你明天跟我去上一节制琴课,你就都知道了,好不好?”她拉着我的袖子。从第一次认识,我就无法拒绝她的央求。我想,把她画到纸上,小心折好,装进我的口袋里。看着一露的时候,我经常这样想。

那一天,阳光照在地面上发白。我和一露跑着去上她的制琴课,上课钟已经敲响。我在门口撞到了他。

他穿开领的罩衫,头发上沾着淡淡的花粉,阳光碰到他的脸,碎了。我的心开始轻轻地疼。

长亚。

“噢!”一露看一眼长亚,拉着我,“文了,快进去!”

“我们制琴辅导。很厉害,只是比我们高两级,就可以代替老师给我们做辅导了。”

一露没有再说话。她看着长亚,认真地听着。

我伏在她的琴桌上,看着长亚,心一直在轻轻地痛。他的领夹上戴着灰色的花穗,在原,在日光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能佩戴灰色花穗。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擦拭琴弦的时候,一露说,“我有一个喜欢的人,制琴辅导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表达心意的方法了。亲手制琴,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我看着一露,点点头。她的秘密,我或许在之前就已经猜到了,或许我没有,但我知道,每一株植物都要在阳光盛开的夏天开花。

长亚走到我和一露身边,俯下身,宽松的衣衫触到我的手上。他的身上有松枝和栀子花混合的香味,我知道那是花穗上散发出来的。

“她是我朋友文了,来旁听的,我擦植物的花粉也是她给的。”

他笑笑,“我讲得这些你还听得懂吧?”

我点点头,看着一露蘸着花粉擦拭琴弦。长亚,他是记得我的吧。

“用花粉养琴弦是最好不过了。”他轻轻点点头,帮一露校了一下琴弦,又拿起棉纱,“这样,顺着擦就好。”

完全忘记了是不是在梦里,恍惚看见一露的笑容,长亚的笑容。

“谢谢你文了,把你养的花粉给一露擦琴。”

我这一次才敢看他,不过他已经离开了我们的琴桌。他的背影很安静,里面有草原和戈壁。我再也舍不得看见他,我怕我会忘记他的背影,因为他的正面更加耀眼,我却因此从未敢正视。

跳舞草,跳舞草,我不会制琴,只会养花。我该怎样表白自己的心意呢,向我喜欢的人。阳光照到跳舞草上,蓝色和紫色相映变得辉煌,它不再迎着太阳跳舞,可是它真的足够特别。我希望,有一天,可以把跳舞草送给他。

我真需要奇迹呢,他会不会知道我的心意,他会不会喜欢我。

洛洛为了我带来我需要的金线,她是笑着走进教室的。我的跳舞草变成了深紫色色,我浑身发烫,量了体温,39度。

“跳舞草……”我着急着要说最后一句话,我怕我说不出来了,“枝子,跳舞草的毛茎怎么都变成……血红色的了?”

“怎么回事?”她跑过来看看,“不会死了吧?”

“不会不会……”我推开她,找柳叶老师柳叶老师,外面突然开始下雨,而我什么也顾不上了。

彻底被雨淋透了的时候,我站在雨里迷了路。整个原都变成了一大片雨。什么都看不见了。

“好冷啊,到秋天了吧。”伞下的女孩说。

“才哪啊就到秋天了,早呢。”男孩子撑着伞。

他们与我擦肩而过。女孩子怀里的鸢尾开得真好。雨太大了,一雨之隔,我想他们不能看见我吧。我的凉鞋泡在水。那一刻,希望看见长亚。我忘了我根本不知道柳叶老师的家住在哪里。

似乎用了很长的时间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把捡到的一露的发带丢了。在很着急地找呢,找着找着就醒了。

“文了,醒了?你躺着别动啊,这吊针可插在你脚上呢,不知道为什么手上血管插不了啊。”洛洛说着帮我盖好被子,她的指甲是凤仙花染的,小巧精致,映着月白色的被单。

“这是哪里?”

“医院啊,你高烧呢,倒在路上了,有人把你送到医院,医生看了你的徽章才联系上的。”

“哦。”我想着我的跳舞草和一露的发带,累得说不出一句话,“跳舞草呢?”

“柳叶老师替你看着呢,放心养病吧。”

窗外还在下雨。

“一露,第几天了?”

“三天了。”

雨没有停过,雨季来了么,原今年的雨季来得这样早。

我嘱咐一露在没事的时候去草轩看看我的植物,最重要的是跳舞草。

“你让洛洛和枝子帮你照顾的,又让我去监视她们两啊,不踏实的文了。”

“可是,我怕空气干燥让她们把苏铁搬到跳舞草近旁的,现在又想起来每天都在下雨,你中午回去一定记得告诉她们把苏铁移开,还有晚上气温低的话一定要记得把草轩走廊的窗子关上……”

“可是你上午打电话的时候已经跟洛洛说过了啊。”

“我不放心……”突然之间很难过。我不确定雨季是不是真的到了,我像我大多数的花卉一样讨厌甚至惧怕雨季。原处在北方偏南,雨季认真来的时候,倾盆而至,人们连门都出不得。我们几个人会不分昼夜地待在草轩,守着自己怕湿的植物,望着窗子外面的大雨,雨季的原窗子外面只有大雨。

我们几个都怕雨季,枝子和洛洛担心着自己的植物和不能出行。直到在不停歇下雨的其中一天,枝子发现一边照顾植物一边发抖的我。

“文了,你怎么了?冷吗?”

“我……怕这样的雨季。”我从未对别人说过,说出来的时候感觉手里的铲子都快掉了,头皮一点点地发麻。

“不光你怕,原的人有几个不怕这样的下雨天?”枝子笑笑,继续清理仙人球刺间的碎屑,“原什么都好,就是雨季太可怕些。”

“我……”枝子回头看着我,我没有再继续说,冲她做了一个鬼脸。

原什么都好,我从第一眼看见它就爱上了它。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原的雨季是这样的……可怕。就像跟着妈妈搬家的那天一样可怕,像那天的大雨和那天以后伴随我几个月的湿疹。

我至今想不通也不愿想,南方的那个奶奶怎么会在爸爸意外过世后把我和妈妈赶出家门。那是整月都在下雨的南方的雨季,我四岁。我跟着妈妈在雨里走,没有打车,妈妈边走边说,她可真想念北方呢。她那天一直没有拉我的手,我跟在她的后面,满世界都是雨,我几乎看不见妈妈,我真怕跟丢了妈妈。我害怕那样的下雨天以及那天之后伴随我几个月的湿疹,医生说过说不定在以后的哪个下雨天,这样的湿疹是会复发的。我惧怕连续的下雨天,因为惧怕湿疹复发,也惧怕往事在记忆里复发。世界从那个下雨天就抛弃了我和妈妈,至少抛弃了四岁的我和妈妈,直到北方的晴朗男人在阳光盛开的夏天把我和妈妈接到北方。那年我五岁,第一眼看到那个男人,他迎着阳光走向我和妈妈,我就把他刻到了脑海里,关于南方爸爸的印象再也想不起来。北方没有那么多的雨,也没有那么多记忆。我喜欢北方喜欢夏天,害怕雨季和湿疹,我叫文了,不是纪了。

“我怕这样的下雨天,原的雨季真可怕。”我去了北方偏南的北方,现在又回到了南方偏北的南方。

“我喜欢,喜欢下很大的很大的雨,也喜欢淋雨,下很大的雨浑身淋湿,很有趣啊是不是?”

“不我不喜欢,浑身淋湿的时候会觉得很无力,很讨厌。”

“我希望下一个月这样的雨。”一露开开心心地说,两只手在空中舞动。路边的卷柏舒展着身子,在自己固守的领土上光芒四射。

“那样我的植物都会死掉的!”

“是哦,那样你会很伤心啊,而且我的琴也会受潮。”她马上又一脸难过。一露就像我画里的人物,顷刻便能是笑是哭,她就像我画里的娃娃,仿佛我折吧折吧就能把她装进口袋。

“我比较喜欢雪。”

“雪啊,我也喜欢雪,等下雪了我们一起打雪仗。”她拍着手说。

第五天,终于出院了,一露陪着我回学校。合欢树街落满花,像青涩的初恋,也像委屈的末恋。雨已经下得很小了,一露建议走路回去,一路合欢把雨点筛碎。

“以后,只要你想起原,看到和这里相像的合欢,想到这样下雨的路就会想起一露吧?”一露踢开一颗石头,“只要想到在原和日光的任何事都会顺便想起一露来吧?”

“嗯。”我点点头,一露正望着我,雨点和景物在她身旁成为背景。她的右边脸颊上有一颗黑痣,像雨滴一样嵌入了那一天的回忆里。

“只要看到星星就会想到和一露一起看过的每一颗星星,就会想到一露,就会觉得每一颗星星都是一露,就会想一露此刻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又忘记吃饭?……”

“我也是,只要看到星星就会想到和文了一起看过的每一颗星星,就会想到文了,就会觉得每一颗星星都是文了,就会觉得此刻文了就会每一颗星星一样在看着自己。”一露听到我那样说很开心,一露这样说的时候很开心。

“一露我想你。”

“我不是在你身边呢吗?”

“可我还是想你,我每走一步都会想你,一想到你,雨一直落在身上也不会害怕了。”我每走一步都会想你还有长亚。

“真的那么怕雨吗?”

“最怕的是,怕有一天会离开原。”我摇摇头。真的很怕,有一天我会因为某个原因离开原,从爱上原的那一天起就开始这样怕了。

“那你会吗?”

“不会。”我摇摇头,“你呢?”

“不知道。”她笑笑。

想念,我的跳舞草。五天以来再一次看到它,草轩里大部分的花都搬到了走廊里,仅有的不多的几株花卉和仙人球也搬得离跳舞草远远的。

“洛洛。”我拦住了洛洛,“怎么回事?”

“啊……没什么,让植物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啊。”

“你的跳舞草现在变成植物杀手了,任何植物一靠近它就生病了。日不落靠着它摆了一夜,现在不落也快落了。”枝子插了一句。

“说什么呢!只是颜色黄了,只要我好好照顾它会好起来的!”洛洛眼睛竟然湿湿的。

“对不起,对不起洛洛。”

“我知道,我只是……有点难过。”

“至于吗?一棵草生病了也要哭一回。”枝子撇撇嘴。

“被自己的植物驯养总要为它掉眼泪的。”洛洛转身说了一句。

“你的仙人球,不搬出去吗?”我走向跳舞草,蹲下。

“那么脆弱的话,也不必活着了。”

我的跳舞草。紫红色的,漂亮的跳舞草,它依然在轻轻摆动着叶子,花盘旁边落着几只昆虫的尸体。对不起。

“文了!”当我正要拿玻璃罩罩上跳舞草的时候,一露在窗外喊我。

“文了,之前说的不算!我决定了,我不会不可能离开原的!”她挥着手,每一根指头上都戴着一朵毛地黄,俗称狐狸手套。我抬头,整个原都晴了,天空升高了,亮得刺眼。

“文了,”一露跑进来,“你的跳舞草出什么事了?”

“害了很多植物,那些植物都是别人的宝贝呢。我得把它隔离起来。”

“怎么回事?”一露有点心疼地伸手摸摸玻璃罩。我感觉她又要哭了。

“我不确定。”

“文了,你不会哭吧?不过如果难过的话你就哭吧,没关系的,我就经常哭。”

“你很无聊。”我摇摇头。不知道柳叶老师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静静地蹲在跳舞草旁边。

“老师。”柳叶老师点点头

“文了,我回去查了很多资料,也去古井看了。应该是古井久弃不用某种化学元素太多导致跳舞草变异,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跳舞草再移栽回古井,那里的环境应该更适合它生长,而且对草轩别的植物也好。”柳叶老师是皱着眉头的,她一向是笑吟吟的,尤其对我,因为我是原的客人,我是孤身一人的人,她对我好。

“不,它已经是我的了,我也已经是它的了。老师,我不想放弃它。”柳叶老师青蓝色的发被风吹动,我看着那些发稍的影子说,一只手贴上冰凉的玻璃罩。

“那你必须要在不影响草轩其它植物的前提下养你的跳舞草,而且,你这学期有你自己的任务,不要因为照顾跳舞草而分心,这样期末会扣分的。”我没有抬头,似乎过了很久,老师那样说。

“我知道的,谢谢老师。”我看到老师的裙贴在地上,裙角干净。我想,我没有任何时间再去做裙了,也没有任何时间穿上它了。原的女孩子,都穿着那样的裙,美丽而骄傲地生活在原。

“嗯,文了,我相信你,不过切记不要影响到其它植物,不要让老师难做。”老师拍拍我的肩走了。我抬头看着老师走出教室,她在日不落旁边停下来,一只手抬到空中,又落下,走了。我收回了目光,落到自己按在玻璃罩上的手上。

“文了。”一露轻声叫我名字。

“我知道……我真怕我养不了它。”洛洛说的是对的,人也会被植物驯养,然后难免掉眼泪。我已经几乎要哭了。

“植物和人是一样的,既然你那么喜欢它就不要放弃,我相信你可以的。”

一露的话像是神灯的精灵,轻轻点燃了我心中所有的希望。

“带它去琴房吧。”我抬头看见一露。她站在台阶上看着我。

是守着跳舞草一夜呢,靠着秋千睡着了。我梦见一露站在台阶上说,“文了,你疯了睡在这里?又想进医院?”“跳舞草会伤害到其它植物,我把它一个搬了出来,它一个,我不放心。我们在,相互驯养啊。”“那带它去琴房吧。”一露说。

我感到有风吹了我的梦,醒了看见一露站在台阶上,她说,“带它去琴房吧。”

“我刚才说什么了吗?”我有点不可思议地问。

“没有,要去你们宿舍找你来着,路过草轩就看见你了,我才一说话你就醒了,还想捉弄你呢。”

“哦。”我看了一眼跳舞草,还好,它旁边只有两三只昆虫的尸体,然后又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擦擦嘴角,确定自己有没有流口水。

“把它搬去草轩吧,那里没有植物就不会被它影响,把它放在我的琴桌上,还是一道风景呢。反正我的琴桌也一直在向阳的窗边,而且你可以一有时间就过来。”

“可是……”我的心开始跳,因为想到了长亚。

“正好也该轮到你没事就来找我了,每次都是我来草轩找你。”

“在桌上放一盆植物养,很麻烦的。我怕……”我想一露真的是很好的人。

“不怕,有我在呢,我喜欢文了,我喜欢文了养的植物,我喜欢文了一直来找我。”一露的眼睛像她身后那只没有散尽的月亮。

“嗨方一露,你一大早就来找文了啊?”枝子从草轩往外面搬她的仙人球,脸上笑笑的。我感觉得出来,她喜欢一露的。

“你一大早就给你的仙人球晒太阳啊?”一露也笑笑地冲她喊,“你要记得说好送给我的仙人球,我可记得很牢,你不要忘了!”

“记着呢,等它再长大点,好养了就送给你,我保证你养一年就能开花。”枝子指着其中一盆仙人球说,朗朗地笑着,“我试过了,它连文了的跳舞草都不怕,不是个草包,再养一个月就归你了。”

“很快就给你换新家。”我低头看着跳舞草,给它罩上玻璃罩,悄声说。

一露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跑来告诉我,她已经跟同学换好了一张大点的琴桌,随时可以把跳舞草搬过去。我在镜子前扎好领巾,编好头发,将薰衣草的干花绑在了发梢。洛洛在床头看着我说,“不是从来不戴干花的吗?”“太多了,放着都发黄了。”“这倒是,咱们宿舍就你的花朵多。”“日不落?”我回头看见洛洛手里拿的半干的花朵,“你不是嫌你日不落第一年开花,结的又少,一朵都舍不得摘吗?”“是一朵都不舍得摘来着,你跳舞草刚变色的那几天突然发现花朵都开始泛黄了,吓死我了,赶紧挑了最好的一朵摘了下来。也好,觉得很有纪念意义,想做个什么东西送人。”我歉意地笑笑,突然想起了什么,“洛洛,你有喜欢的人了?”洛洛笑笑。

珍贵的花朵只能送给最珍贵的人,在珍贵的季节,我们都要开花,在日光。

我又看见了长亚,我的心里有很多扑朔迷离的泡泡,每一只泡泡都像我一样隐忍着生活的忧伤和欢喜,在看见长亚的那一刻,所有的泡泡都碎了,我甚至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在那之后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听不见了,除了日光有初恋光晕的阳光和它的歌声。我在他的眼底看见自己的脸烧成绯红,他没有看见我,跳舞草幽幽地遮住我的脸。

他从容地走过讲台,一一检查同学们琴的保养功课,衣襟散开。

“文了,你戴的就是你说的干花吧,真好看。”一露贴着琴桌冲我说,“是什么花啊?”

“什么?”

“有股草药味啊。”她凑近我的头发闻了一下,“你脸红什么,我又不是男的。”

“是薰衣草,你靠的太近了。”

“你把脸藏在植物后面干嘛?我要给你盛大地介绍我们长亚老师,我上次忘了跟你介绍的。”

“我自己认识的。”

“他是不是很帅,我们班喜欢他的人可多,”一露指着一个长发的女生说,“你看那个女生,叫十四,喜欢长亚老师,很讨厌的。”

“很漂亮。”我看了一眼十四,又看了一眼。

“没关系,她抢不走长亚老师,她是学生,长亚明年就是日光正式的老师了,她根本不能和长亚在一起。如果他们在一起,所有人都会说,十四不是那种不会在乎的人。”

“哦。”我拨了一下一露的琴,发出一声响。

“不要乱动,还不到弹琴时间。”她自己也拨弄了一下,发出了几个音,不连贯的,“薰衣草颜色真暗啊,有没有那种颜色很亮的,最好是大红色的干花,有没有?”

“有玫瑰花的,下次拿给你。”

“嗯,”她盯着我的头发,“不过这薰衣草干花是配你头发的,你的头发是纯黑色的,整个日光只有你的头发是纯黑色的,还是很黑的那种。”

“是么?”我有点好奇。

“嗯呢,我观察过了,我看你头发就能认出你。”我抬眼看了一眼长亚,我会不会骄傲呢,因为自己的头发和别人不同,他会不会就凭我的头发认出我呢。

所有关于跳舞草的日子和记忆都是模糊的,时光被拉长。长亚在我身旁停留过很多次,我不看他或者看他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他的笑意。而我总觉得现实是最遥远的一件事情,就像长亚在我身边时,那是他离我最远。

秋去冬来,春暖花开,原再次辉煌,原在我的印象里是鲜花和阳光,阳光盛开的夏日。我又开始做我未完成的裙子,在裙摆上绣着自己的名字。文了。

琴桌上有两盆植物,一露的仙人球和我的跳舞草。她当时开开心心地将仙人球放到跳舞草旁边。

“你的跳舞草有伴了!”

“你还是拿回宿舍养吧,放在跳舞草旁边恐怕会害死它吧。”

“不会,枝子她说过,送我的这颗仙人球啊,是真正的仙人球,怎么能怕你的跳舞草呢?”一露开怀地笑着。

“想养植物也可以跟我要啊,跟枝子要也不跟我要啊。”我把仙人球挪得远一点。

“你的植物都是你的宝,再说,你的植物我也养不活啊。枝子说了,并不是每种植物都适合一露养,可像她的仙人球就很合适我。”一露眼睛亮亮的,“我也有植物了,枝子说了,明年四五月份就可以开花了,文了,你的跳舞草也加把劲啊,到时候一起开花啊!”

“你们就像我和文了一样也做一对朋友吧。”她冲着植物轻声说。

就一起开花吧。一露说她的琴做坏了,得重新做,没关系,不急,喜欢一个人是一件要做很久的事。我为我的花儿暗暗叫苦,但也笑了。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很久的事情。我们就一起开花吧。

四月里的一天,一露的仙人球开花了,紫色的。一露每天都在唱歌,叫枝子去看。枝子很随意地和我打了个招呼,便和一露欢天喜地地走了。我的心里还是隐隐地难过了,为我的跳舞草,为一露,为长亚,也为自己。

我的跳舞草没有开花,一直快到六月份了,它还是没有开花,想来已经过了花期。我想养出最难得的花送给长亚,在我离开日光之前,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跳舞草也没有放弃过长亚。我心里知道,总有一天我是要离开原的,因为我有根,而我的根不在原,不管是什么原因,总有一个天我会因为那个原因离开原。

“文了,你相不相信奇迹?”午夜的时候,洛洛在床头点燃了一根蜡烛,影子很长,盖住了我。枝子没有回来,整个日光都在睡觉,也或许有一些人失眠。

“文了,你别装睡。”

“洛洛,我说不好,有时候相信有时候不相信。”

“我相信,我是双鱼座的,我的星座格言就是‘奇迹’。”我翻身,看到她从针织袋里翻出一些东西,看不清,可是闻得到,是植物的气味。

“那我呢?水瓶呢?”

“水瓶的格言是‘分享’。”

“分享?不太好。天蝎呢?”一露是天蝎。

“成功。”她看了我一眼,欠欠身说。

“这个好,成功好。”

“金牛座呢?”我停了一会补充道。

“忘了,记不得了。”洛洛有点懒懒的。

“你怎么了?失眠了?”我拉拉被角,觉得脸很烫,总是脸烫。

“你看我做的这些。”

“你……怎么样了?”我看清了,都是用洛洛最心爱的日不落干花做的,有钱包,有纪念卡,有书签,有香囊,有镜框,镜框里装着一张男生的照片,他衣服搭在肩上,头发在阳光下亮亮的,脸一半是灿烂,一半是阴影。我想起了去年洛洛说要做一个书签送人。

“这个人,我很喜欢他。”洛洛指着那张照片。

“在日光吗?”

“嗯,学化学的。有一次我的一盆植物快不行了,有个同学让我去找他,说他化学很厉害,看能不能救我的植物。我第一眼看到他,他在试管和各种漂亮的液体之间穿梭,太阳光把他和玻璃液体照的亮亮的,只一眼我就喜欢上他了。后来他真的救活了我的植物。”

“只对着我的植物说过,我认识的人少,不像枝子,一有时间也都是花在植物身上,可放在心里真难受啊。文了,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呢?”

“你有没有想过,喜欢很久的人或许后来才能意识到,他不过是在阳光正好的那一刻穿了一件最你喜欢的白衬衣。”

“你的嘴啊,我喜欢他,不喜欢他的白衬衣,不关他白衬衣的事。”洛洛或许白了我一眼吧,“人们觉得一见钟情不是爱情,可是一见钟情之后又喜欢了好几年还不是爱情么,我自己也不小了,还一年一年地宁愿喜欢他,那还要怀疑什么呢?”

我笑笑。继而把脸埋进枕头里。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生气洛洛。所有的爱情里,我只相信一见钟情。”我也那样喜欢一个人呢,喜欢得和你一样深呢,我几乎就要说出来了。

“我知道的。我相信奇迹,我相信只要我真心渴望某个梦想,全宇宙的星星到最后也会连成一条线帮助我的。”她的声音隐隐的像是已经掉出眼泪了。她哼着一只曲子旋律,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是一个像风一样的男孩子。”洛洛说。

“他是像太阳一样的男孩子。”我想。

洛洛在初夏养了葱兰,日子冲淡了所有浮躁和冲动,葱兰长到了三十厘米左右,开出了晶莹洁白的花朵。它们开在玻璃鱼缸的清水里,波光荡漾,洛洛还在浴缸里养了一只色彩鲜艳的热带鱼。我很喜欢,每天会盯着它看很久,洛洛是个细致的女孩子,她养的植物也都如她。我在这个夏天,没有任何花朵,我往年开花的植物今年都没有开花。我的花架靠着窗,它看着洛洛满架的花朵,看着枝子插在水瓶里的丁香花,我想花架自己也会寂寞。

“文了,你今年没有开花的植物可照顾,相比她们时间就多一点,学校的君子兰你来负责照顾,到时候算毕业成绩。”

“好,我会好好照顾它们的。”其实心里还是有别扭。

以前每年夏天草轩最忙的是我,因为我养的显花植物最多。枝子最闲。可君子兰是难照顾的植物,所以柳叶老师每年都是让洛洛来照顾它们。今年轮到我了。我想这样也好,等君子兰都开花时,我就要穿上我的裙。

“君子兰属半阴性花卉,早春、晚秋和冬季的光照对促使君子兰开花结果极为重要。家庭盆栽,冬季应放在室内向阳处,春季出室后和秋季宜见半光,夏季宜放置在花荫凉处。天气千热时应向附近地面洒水以增加湿度降低温度。为使叶子排列整齐美观,应使叶子的方向与光照方向平行,同时每隔一周调换一下花盆位置。将花盆转180o,使之“侧视一条线,正视如开扇”。君子兰喜温暖,忌炎热,一般冬春两季白天室温保持在15~20℃,夜间10~15℃为宜。不同生育期要求的温度不同,播种育苗期温度达25℃则出苗快,出苗率高;幼苗期15~18℃有利蹲苗;抽箭阶段温度应高一些;开花期温度降到15℃左右则可延长花期。昼夜最好有7~10℃的温差。 君子兰有发达的肉质根,能贮存较多的水分并有一定的耐旱性,一般盆土含水量以30%左右为宜。小盆小花,气温高,通风好,蒸发快,土壤透气好者宜多浇,反之要少浇;一般苗期需水多,开花期需水多;秋冬浇水宜少,春夏浇水宜多。君子兰喜肥,但施肥过量会造成烂根。春,秋、冬三季,可经常结合浇水施追肥,施用发酵好的油粕水或复合化肥。约1~2周一次。化肥的施用浓度约在0.1%~0.3%,不可太浓,否则易受害。施肥的种类,不同季节应有所侧重,一般秋季要偏施些氮肥,如豆饼水之类,以利叶片的生长,而冬、春季则多施些磷、钾肥……”我拿着笔记,那是向洛洛请教时记的笔记,删繁就简。

我每天来回于日光的君子兰之间,偶尔向洛洛请教问题。日光有四十七盆君子兰,日光可真大,日光的花卉可真多。我的夏天一片白光,是日光充足的阳光和君子兰花朵的颜色充斥着我,到最后跳舞草也没有开花,我所有的植物都没有开花。倒是一露的仙人球,开了好几天的花,在琴桌上分外夺目,让素淡的琴房鲜亮起来。

雨季突然来了,我正帮洛洛将摘下的花朵一一挂上花架,风干之后收藏了。突然听到雨声,雨点打到植物上,抬头发现太阳还挂在天上,洛洛叫了一声赶紧跑出去搬她的植物。

“文了你快关窗子!”她边跑边说。

我愣了一下,忘记关窗子赶紧跑出了草轩。

“你去哪里?”

“君子兰,君子兰都还在外面呢!”我边跑边喊,太阳不见了,地面已经湿透了,雨声打在树上,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

日光怎么会这么大,真大啊。一盆两盆,三盆四盆,五盆六盆,我没有带帽子,头发已经湿成一片,雨水直接从头发上泼下来。衣服贴在身上,让我觉得每走一步都要花很大力气,脚上的凉鞋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我一边搬一边数,数着数着又乱了,手一滑,一盆君子兰从我手里摔下去,瓷盆底子掉了,盆身裂了但好在还没有碎,我赶紧抱起来接着跑。

“文了!”

我回头,并没有看清楚是谁,我的脸上他的脸上都是雨水,我和他之间也都是雨水。原的雨季来了,我突然间不再害怕了,勇敢地在雨里跑来跑去。我没有时间理他,回过头接着跑。它们已经开出了花朵,它们还要继续开花。

他也帮我搬,也在雨里跑,偶尔擦肩而过也就过了。后来人多了,洛洛和枝子也来了。我在雨里几乎晕厥了,喘着气。这才看清楚他,长亚。长亚。

他淋透了的样子也好看,T恤贴在肩胛骨上,他有点瘦。我觉得他就像洛洛的葱兰,要美丽地化在水里了。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我穿着红色的罩衫,绿格子的短裤,一只脚上的凉鞋还在,跑在水里,蓝色印花的,我突然想到我有点像洛洛的热带鱼。这么一想我就笑了。

“没事了,已经搬完了,快进去避雨啊!”长亚冲着我说。

雨声很大,我没有听清楚。他拉着我的手腕开始跑,跑过了大雨,我们一起在雨里跑,他拉着我的手,果真不会再怕雨了,希望这一生就如此在雨里度过吧,像洛洛的葱兰和热带鱼。我们跑到了没有雨的地方,我仿佛是多雨的童年来到了干燥的北方,君子兰瑟瑟地,还开着花。

“文了,”洛洛有点奇怪地看着我,“淋雨了还好吧,我们赶紧回去换衣服吧。”

“嗯……”我恍惚地点点头,唯一能感觉到的是,长亚还抓着我的手。想你,就算你在我眼前我还是那么想你。想你,这样的字眼,仿佛我的影子,我追它逃,我追它逃。想你。长亚,在我世界的隔壁,做着人任何与我无关的事情,不会听闻任何关于小鱼会在沙滩上写字的传说。

“快去吧。”他说,他的手松了。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我晕下去的最后一眼,看到长亚的头发在滴水,不知道哪里的哪里还挂着一个蜘蛛网,我想,湿疹。

我还能不能回到日光?我又回到日光,日光已经恢复了漫天阳光,但已经温和。

我拉拉袖子,遮住了身上的树叶斑,淡紫色的。我的湿疹没有复发,我可以不用又一连几个月都不能见人,浑身痛苦,我因为花粉过敏,以后不能再长时间淋雨,更不能再养植物了。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悯。

被植物驯养,人是会哭的。我是一路哭着走回日光的,我没有让任何人来接我。

学校同意我转专业。柳叶老师说,没关系,植物以后可以慢慢养,先养好身体。洛洛帮我收拾东西,她说,你的植物我们帮你管,等你好了,再回来。枝子说,回来你又要想方设法跟文了比。洛洛说,我没有。文了你不是喜欢我的葱兰吗?等你好了,我把它送给你。草轩和宿舍都显得更空了。

“你还说我,你平时对文了更不好,我没见过你这么高傲的女孩子。”

“我是不喜欢文了,可是也没想过让她走啊。”枝子停了一下,“文了你走了,我们会很无趣。”

“恐怕永远都好不了的。”我摸摸身上淡紫色的树叶形状的图案,已经淡了很多,但还是在,还有一只长在脖子上。

她们都不说话了。

“其实挺好看的也,就像某种纹身。”一露在我身后说。竹叶在风里瑟瑟作响。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以前就知道的。”一露走到我身旁坐下,“我把跳舞草也带来了。”

“我现在无处可去了,草轩和宿舍都不行,有植物在开花。”

“没事,跳舞草戴着玻璃罩呢。”她自信地说,“你一定想它了吧,来摸摸。”

我伸手摸摸玻璃罩,袖子一缩,树叶斑马上露出来。其实是很危险的,一露不知道,我也就假装不知道,跟一株植物待在一起。

终于决定转专业到琴艺系。我和我所有的植物告别。我根本没有好好告别。我隔着玻璃窗,看着它们,哭了。吊兰,吊钟海棠,绿萝,苏铁,鹤望兰,迟春,香水草,三色堇,秋海棠,马蹄兰,瓜叶菊,羽衣甘蓝,还有一株从来没开花的昙花……我再也不能看见它们了,再也不想看见它们了。

希尔找我出去,月色真美。我不想看见希尔,又觉得看见也没什么。我似乎有一种隐秘的心思。怕人看穿。

“我不能待在这里,这里植物太多。”

“那去操场吧。”

“你是为了长亚才去琴艺的,对吗?”

“我没有!”我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你知道什么?”

“我很早就知道了,去年夏天的时候,我去草轩找枝子,你们都不在,我看到了你落在花架上的日记,我以为是你的植物笔记,翻开看了,只粗粗看了几眼,三本日记上都有长亚。”他停了一会,我沉默着,“我不是故意的,那时候也并不喜欢你。”

“别人也知道了?”很嘲讽,我想,这辈子也没有可能喜欢希尔了。

“我刚放下本子,你就进来搬植物了,在搬植物之前你把本子收进了储物柜里。”

“哦,我不是因为长亚才去琴艺的,我害了很严重的花粉过敏,”我把袖子卷起来给他看,月光下,树叶斑淡淡的,“不能再留在草轩。”

“你刚来日光明明选的是化学,你可以来学化学啊。”

“我已经落了很多课程,学化学再怎么努力我也赶不上你们的。”我放下袖子。

“我教你啊,还有张廷宇,他是我们系化学最厉害的,和我很要好,你要是不想让我教你,就让他来教你啊……”

“我已经交了申请表,已经交了,我会学琴艺,今天我已经在琴艺报道了。”我打断他。我不会有任何可能喜欢希尔。

“我知道。”

“是,我喜欢长亚,”我听到风吹过我的话,吹得很轻,把我的话吹出了好闻的花草香,“你不要告诉别人,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好,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答应你。但你那样的爱情不会有任何结果,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有一天你发觉了,不再喜欢他了,我等你来找我。”

“我不可能不喜欢他。”我不再看他,“你不是喜欢我吗,那我就告诉你,我永远不可能喜欢你。你就是一个花心的大害虫!”

“我并没有花心,人生不是有很多事情,都需要找一种方式来隐忍吗?”他见我不再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妹妹叫十四,是琴艺成绩最好的学生,有什么可以找她。”

希尔走了,他的声音有点艰涩,我想到了他的嘲弄还有他的跛脚,回头看着他的背影,他走远了。同时,我在操场柳树下面看见了一片微弱的白光。迟疑了一会,走了过去。那一路我都在和我的的希望与想念斗争着,我怕我会输,我怕我会赢。

我看错了,他不是长亚。任何人都不可能是长亚,我们并不认识,他看了我很久,我也看着他。是我第一次认真的和一个男生对视那么久。

“你是日光的?”

“你是黑头发,很漂亮的黑头发。”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他。借着白色的月光,他也发出盈盈的光。我看了他很久,没有记住他的脸,只记住了他那件衬衫,白色的。

那一年,长亚已成为日光最优秀的老师之一。他依然选择带我们班的琴课。风呼呼地生长,夏日弥漫了很长,下过雨之后的日光依然笼罩在经久不息的夏日里。

我似乎已经进入琴艺班很久,我忘记了日子。我的座位靠窗,靠近一露,靠近跳舞草,靠近长亚。在一个下了霜的早晨,我突然发现身上暗下去的树叶斑又亮起来,一露大呼小叫起来。

“老师老师!你快来,出事了!”十四不止一次地说过,方一露喜欢哗众取宠。

“我没事……”我低声说,看着长亚从讲台下下来,快步走到我身边。

长亚送我去医院,让别的同学自习。十四也来到了我身边,她对我好,我们没有太多交集,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听她的呼吸就能感觉出来。一露推开十四,一露要跟着我,长亚没有答应。

医生说,并没有什么大碍,应该只是没有休息好,再加上原的空气太湿。但最好还是住院观察两天。长亚和医生客气地说话,墙壁上一串纸鹤轻轻响起来,我看见他笑着点头。

“你放心待在医院,落下的课等你回来我帮你补。你的跳舞草我也会帮你照顾。”长亚细心地说着。

“要浇水,要松土,晚上要搬到屋子里,怕下雨……”我看着老师的衣角说。

“嗯,就这些吗?”我没有看他,但知道他的嘴角已经轻轻拉起,阳光照到他润白的牙齿上,有丁香淡淡的香。

“嗯,老师对每个同学都这么好。”我抬头,看到那些丁香的气味已经填满整个屋子。

“你不要想你的课程和跳舞草,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下午还有课。”他拍拍我的肩。

我猛地想起来,我在月光撒满草轩的时候,写在纸条上的童话。“长亚,有一天跳舞草开花了,如果有一天它开花了,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我把它装在了一露存花粉的小玻璃瓶里,把它和月光一起埋在了跳舞草的花盘里。

“老师!”我的心跳起来,如果老师给它松土的话,很有可能会看到的。

他回过头,看着我轻轻笑。我看着他,左手似乎已经能够到他,一手萤火的光,右手还在写漫长的信件,几乎一个十年。

“怎么了?”我没有说话,他看着我,“放心吧,我也一直养植物的,为了养琴的花粉。”

“谢谢长亚老师。”我第一次认真地看他没有脸红。

长亚改变了一些教案,对全班说,花粉难找也难以保存,以后养琴就用果油,不要再用花粉。

他走到我旁边,低着身子说“你把袖子卷起来,我看看。”

“已经差不多全好了。”我边卷袖子边说。

“还是有印子,以后怕是不能穿裙子和短袖了。”老师帮我放好袖子。薄薄的刀片从心上划过去。

“没关系,我不在乎。”整个琴房的女孩子几乎都穿着裙装,琴房的女孩子都很漂亮,穿得也很漂亮。不像我们草轩的三个女孩子,几乎是不注重衣服的。我心里有点酸,以后我是琴房里唯一不能穿裙子和短袖的女生了。

我对琴并没有多少天分,只能保证每天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有时候一露会帮我做。我一直在关心我的跳舞草,一露一直专心于做琴。如果不在夏天开花,在秋天开放也同样美丽。

没再听长亚提起跳舞草,除了我回琴房的第一天,我去长亚房间搬我的跳舞草。

“老师。”

他停下手里的笔,耐心地看着我。他的床头很整洁,白色的帘子高高绑起,我想,那里很适合挂那个薰衣草的香袋。

“跳舞草……都还好吧?”

“好啊,看我给你养的挺好吧?”他顿了一下,“有一个奇怪的地方……”

“我发现晚上把它放在房间可以驱蚊啊,我睡得很好。”

我想,一切应该都很好,什么都没有发生,童话依然睡着了。秋天开始过去,秋天比以往短,而我也不再那么恐惧。站在窗前给跳舞草松土,顺便挖出瓶子,它还在原来的地方,谁也没有动过,粉蓝色的纸条还在里面依然睡着了。我轻轻放进去,埋好土。

“这么神秘做什么呢?”老师突然从琴房外面进来,正午的琴房很空旷。

“对着植物许愿,应该很灵。”

“那让我猜猜你许了什么愿,嗯,我猜你希望你的跳舞草开花。”他摇了一下握在手里的纸。

“是吗?”我低着头有点心慌。

“不对吗?”

“没说不对,对,猜对了一半。”

“还有,跳舞草开花的时候我很有可能会来找你。”

我心里颤栗着,我想我不会抬头,我不能再看长亚哪怕一眼了。我觉得我要一个跟头栽到地上去了,而且不再起来。

“对不对?”

“哦……谁说的?”我的声音在发抖,心里告诉自己要忍耐。

“你看看你的琴理卷子啊,已经连续三次是全班最差的了。”老师手里拿的是我的卷子,我的手上沾着泥土,他犹豫了一下把卷子放到了桌上。我看到他的手指很干净,指甲里藏着花粉。“你把时间都用在了你的植物上面,琴课成绩自然不能提高,你希望它开花,可是那时候我恐怕不能不找你了。”

我用手撑着桌子。像一只鱼那样,吐气,吸气。

“制琴还勉强及格。”他继续说。

“谁的制琴分数最高,一露吗?”我吃力地问了一句。一露这次交的是她用来表白的琴,她说过,她不跟别人比,除了制琴成绩,她一定要制出全班最美丽的琴,因为那是用来告白的。她在琴托上刻着美丽的狗尾草。

“一露第二名,制琴分数最高的是十四。十四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我把你调到她旁边吧,你有困难可以请教她……”

“不,我不要。”我感觉我恢复了力气,感觉很委屈,为一露。也一定还为我自己。

“为什么?她是琴房最优秀的学生,她也跟我说过想帮助你……”

“我知道自己成绩不好,我不是琴房的好学生,我来琴房只是为了一露,一露在我眼里很好,我喜欢跟一露坐而不是十四。”我看着他的指甲,“第一名应该是一露,那是她用来告白的琴,怎么可能比十四差呢?如果不是你,不是你的话一露就不会用果油擦琴,琴的色泽就不会比十四差。”我很清楚,十四一直都在用花粉擦琴。

“可是你的皮肤,会因为花粉过敏。”老师倚着我的琴说,那是一把淡红色的小提琴,没有装上琴弦,还很粗糙。他的笑很淡,声音也很淡,有点累,它飞进了我的心里,心就立刻酸了,它再也飞不出去了。我是个刻薄的女人。

爱的方式有千万种,最好的一种是真心实意对那个人好,最差的一种是自言自语说我很喜欢你。在花粉过敏之前,我做过一只薰衣草的香袋,因为看到长亚偶尔会头痛,很用心地做了,然后挂在自己的床前。后来收藏进箱子里。

“你好好学习吧,如果再这样下去,很可能会留级,到时候老师就不能再教你了,我希望咱们班的每个学生都不要落队。”他停了一会,看着跳舞草说,“知道你很喜欢它,可你现在的专业毕竟不再是植物,不过这都没什么,最重要的是你如果再过敏了怎么办?”

我觉得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看着长亚走出琴房的背影,我突然无比强烈地意识到,长亚真的是老师,是我的老师,是琴房二十八个学生的老师。他的背影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远。

我不开心,我开始用功。一露会摘一把狗尾草给我,她说,你说过你最喜欢狗尾草,送给你。我想了一下,还是笑了,我会因为一露笑,因为她摘了一把花给我。一露欢呼说,文了你下次不开心我就送你狗尾草!你最喜欢狗尾草的!一露也更加用功地学习。她不再整日围着她的那架琴转。

周末的一天,我收拾好东西正要拉一露走,她突然趴在琴桌上哭,胳膊下面的本子被湿透了。

“一露?你没事吧,因为什么?”等她哭了很久之后我问。

“他说有喜欢的人。”我想到自己,长亚会不会也有喜欢的人?我以前没有想过,以后也不会想吧。

“什么时候的事?”

“发卷子那天。”我想了一会,就是她拿狗尾草逗我开心的那天。

“一露,一露算了不哭了,还有我呢,我喜欢的那个人也不喜欢我,不要这么伤心了好不好……”

“我不在乎他喜不喜欢我,我伤心我的琴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不要哭了,没关系的,我们换个人喜欢吧,我们也去恋爱吧不要再喜欢他了,不要哭了……”

“我真是个爱哭鬼,我总是很容易哭,文了,这样的我是不是很讨厌?”

“没有,我很羡慕你,没关系,又没有人在这里,你哭吧。”

原的夏天很快又来了,原的冬天过去便是夏天,我的记忆里有关原冬天的画面很少,也或者,在原,所有的故事都只发生在夏天。不论怎样,堆在我心里的,喜欢长亚的墙,就算我每天都努力拿下一块砖,我也拆不掉了。

一露拿着一块湿润的石头,上面有美丽而透明的文彩。她摊开在手心里给我看。

“好看吗?我就是因为这块石头才遇上我喜欢的人。”一露津津有味地说。

“是吗?”我拿起那块石头,阳光透过它,在我手上留下湿润的阴影,春天和夏天都从这阴影中走出来了。如果有什么是我从第一眼看就爱上的的话,那样的人有两个,长亚和一露,那样的东西有两个,跳舞草和这块石头。

“猜我想不想跟你说?”

“无聊。不要无聊,赶紧说。”

“我当初是跟妈妈赌气离家出走来到原的,当时很伤心,满脸眼泪地在街上走,有点想死,着走着看见这块宝石了,只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是块宝石,我把眼泪擦了过去捡它。然后起身,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事后才知道再晚半分钟我就会被车撞死,很大的卡车,撞了一定当场死。是他把我救了,我今生第一次被男生抱。反应过来之后就直接被吓哭了,他冲着我笑,安慰我说没事了。那个笑就印在我心里了,我觉得我不可能不喜欢他了,再也没有不喜欢他的理由了。”

我想象着那个男生的笑容,我想出的是长亚的笑容,这个世界上,我想不出比长亚更温暖的笑。那笑容一定像薄冰被阳光碾碎了一般,如果她心上有冰,那样的笑容也会碾碎一露心上所有的冰。

“我不离家出走了,我回去跟妈妈和好,然后跟妈妈商量转学到原……怎么样?”她接着说。

“很美。”

“我就没有可能不喜欢他,他有喜欢的人我也喜欢他。”

“你会成功的。你总会成功。”

“那你呢?文了,你也有喜欢的人吧,他怎么样?”

“他笑起来很甜。”枝子当时在场,她在一边很吊儿郎当地抖着腿。我看了一露一眼说。

所有深深的喜欢,都是秘密。

“我们喜欢的人笑起来都很甜啊。”一露开心地说,“文了,你喜欢这个石头,它是你的了,我送给你。万一有一天要离开,是说万一,到时候是个念想。”

“我不会离开,我们不会分开。”

我没有要,舍不得要,也不能要。它是一露的。

看我十分坚决地不要,一露叹口气,转向枝子。

“你不是喜欢石头的吗?又不要,那送给你枝子,你要的吧?”

“要啊,谢谢。”枝子大大方方地接过去,“我会打个孔,穿起来戴在脖子上。如果有一天你走了,会看着它想你的。”

“我不会走,我和文了都不会离开原的。对吧,文了?”

我看着枝子手心里的那块石头,没有说话。有一种力量把我往前推,我养过了植物,看过了原的夏天,看过了原的雨季,我觉得我在迅速衰老。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还有半年,我就要毕业。我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或许意味着,我又要迎来原无边无际的雨季,或者,没有或者,我说过,我不会离开原。

树木茂盛起来,整个校园最活跃的学生是植物系的,他们穿梭在校园各个角落,因为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植物。他们也穿梭在原的各个角落,因为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植物,他们带着植物系的花草系徽,我也有那么一个,他们义务地为植物喷药修剪。

“他们可真耀眼。”十四抱着她的琴边走边说。

“谢谢。”我笑笑,其实从来也没有讨厌过十四,无论是她的琴艺还是美貌,再或者她是希尔的妹妹,再或者她是长亚最得意的学生,无论哪一点,我都不能怪她。

“你以前也跟他们一样,我有一次就看见过你。就是这样一个春天,我和哥哥在一起走,他指着一个黑头发的女生说,就是那个女孩子,我喜欢她。”十四很开心地说,“那么一群人,只有你没有戴草帽,你的头发很漂亮,很黑。”

我看了一眼十四,她是咖啡色的长发,垂在腰际。

“我说希尔你不要生气,他喜欢你,不是他的错。你的头发是黑色的,你不属于原,你总要离开的。他喜欢你,也没什么的,他以后会喜欢上别人,和别人结婚。”

“为什么我会离开原,因为头发?”

“原几乎没有人长纯黑色的头发,原不是你的家乡,你总会离开的,没有一个黑头发的人死在原,不因为头发。”十四比我高半个头,我看她的时候稍微斜着脖子。

“你头发真好看,琴房的女生都很好看,我原来在草轩,我们三个只忙植物,不知道日光会有一群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你不漂亮吗?你很特别。”十四甩甩头发,“哥哥问我你最喜欢什么花,说要买花给你。”

“狗尾草。”我想了一会,“我喜欢狗尾草。”

“那么常见的花,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很稀奇我都没有听过的花呢。”风把她的头发吹散,十四是永远属于原的,我想,她永远都可以不用离开,“我喜欢玫瑰。”

“不要让你哥哥送花,我花粉过敏。”我路过洛洛,她开心地和我挥手,嘴上带着白色带花的口罩,那让我想起了她的日不落和她不知道怎样了的爱情。

我手里抱着做琴的木料,她手里拿着配置的农药。我们都在盛开的阳光里穿着宽敞的衣裤,她和很多衣裤站在一起,我和长裙的十四站在一起。我问枝子呢。她说,枝子和希尔出去了。我点点头,跟她再见。

“不知道他又搞什么?”十四是很开阔的那种女生,“也算了,他就是个花花公子。就让他送你东西吧,他追你就该送你东西,就算你不答应又有什么。我就有很多礼物,都是男生送的,我都把他们都朋友。说吧你喜欢什么,我让他送你。”

“我喜欢我就买了,何必等人送呢。”

“自己喜欢的未必买,我们的心很多时候都在别人身上呢。有时候买了也会收藏起来,但是礼物就会摆出来。别人会看到自己也会看到,看到的时候会想起了那是谁什么时候送的啊,再解释给别人听。收礼物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你收了不是欠了一份情吗,到时候不会有负了人的感觉吗?”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的爱情,他们自己也不见得相信,就算一见钟情,也不会有一个人会喜欢另一个人很久。日后也都接二连三做了朋友。那种感情,只是在当时很能安慰人心,安慰人心的事,做了是一种善良。”

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长亚,他不会多看谁一眼,也不会少看谁一眼。我的心里数着日子。日光的阳光从来没有这么悲伤过。我比任何时候都能更多看到长亚,我的身体对外界更加敏感。

当青苔爬满竹林的台阶,当桃园的那条小溪又开始流淌丰盈的水花,当我再看见那些怒放的月季,当君子兰又摆在学校两旁,当我路过枯井,当我做很多事的时候,我真的很想长亚。当我走过草轩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敢再进去,我怕看见我那些想见不能见的植物,也怕看见几年来留在草轩的那个疯狂又沉默地喜欢着长亚的文了的身影。

从草轩到琴房再到长亚宿舍的那条路走过一千遍,我从来没有在那条路上遇见长亚,可我知道自己每一次都是踩着他踩过的脚印走过去的。

长亚,有一天跳舞草开花了,如果有一天跳舞草开花了,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我留在琴房,留到很晚,十四也是,我很用功。我想我要比十四更用功一点。琴房外面的景象清澈地堆在玻璃上,墙上的挂钟响了十一下。钟又响了。古铜色的一种声音纪念,它将我种植在一种惆怅里。我刻意不去想。

我被敲玻璃的声音打断,抬头看到玻璃外面的男生。很眼熟。十四看了一眼,拉着我跑了出去。我一直在想,那个男生是在哪里见过的。

“你哥让我给你的,说送给他喜欢的那位。”他给十四一大盒纸鹤。

“他很无聊。”十四嘻嘻地笑着。

“你一直看我干吗?”他扫了我一眼说。

“喜欢你不行么?有女朋友了吗?”月光和灯光融融地打在他脸上。我知道他是谁了。

“不行,我有女朋友了。”男孩子客气地笑笑,他的脸一半透明,一半阴影。

“哦,真可惜。”我真的很开心。我不仅认出了他是谁,我还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是花草香,是日不落的香味。我很开心,为洛洛,也为自己。

十四哈哈笑起来,拉着我跑进琴房。

“给,希尔喜欢的人,收下吧。还真是,一会为了你学画石头,一会又学折千纸鹤的。没见过那么无聊的人。”

“我喜欢一个人。”我说,我的思绪像断了线。我从来不想对任何人说,可风一吹我就这样轻飘飘的说了出来。我想,去告诉他吧。长亚。跳舞草没有开花,可是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了。我摸着跳舞草的玻璃罩,我已经不敢将它的玻璃罩拿掉,不是因为它,而是因为我。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不能再淋雨,也不能再养植物。我像一张脆弱的纸,上面写着关于长亚的童话,连同日光的月光一起埋进了花盘里。我听到那张纸在说话,它说,就告诉长亚吧,你没有养出最美丽的花,也不能再养出什么花了,你那么深刻地喜欢着他就够了。

我在跳舞草的隔壁,我在奇迹的隔壁,我在长亚的隔壁,我在所有美好与希望的隔壁,我在做什么,他们在做什么。我想走过去看看他们,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微微发抖。

“方一露也喜欢那个人。”晚风把一切都吹得安静了,十四看着我说。我没有抬头,可我知道她看着我,她的眼神自信而开阔。是我没有的眼神。

“一露也喜欢那个人?”我重复了一遍,突然抓住了十四的胳膊,好像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我听清楚了。不论是她的声音还是我的声音。

“一露也喜欢那个人。”十四的手挨着我的手臂,她轻轻环上我的肩,她拥抱了我,我的手垂着。不要再喜欢长亚了吧,为什么做不到,这是我一生中最天真的迷路。

“一露喜欢谁!”我惊慌失措地生了气,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哥哥喜欢你,我也喜欢你。你喜欢一露,你也喜欢长亚。一露喜欢你,也喜欢长亚。一露讨厌我,你不讨厌我。”我任她抱着我。

“跳舞草要开花了。”我突然看到它与众不同的变化。脱口而出。

“你真是个傻姑娘,还在看你的什么破草。”十四晃了我一下,“去表白吧,喜欢他就告诉他。”

“那么想来着!那么想来着!”我推开十四。“还有我的跳舞草不是破草,它开花了它开花了,它是我的宝!”

我用很多天安静下来。起床,自习,看书,做琴,练琴,背琴谱,过我在日光最后的日子。一切都在走另一条道路。我想一直做柳叶老师最得意的弟子,我想种出最美丽的花朵,想把他送给长亚,想他用我的花粉保养它心爱的琴,我想,在要离开原的时候跟长亚表白,我想我最后愿意为了他留下来一起走过原的花季和雨季。当自习室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灭下去,当我走出自习室的时候,我想,我在做长亚老师的差学生,我不能再养植物,我不能再淋雨,我不能再向长亚表白,我怀着不会离开原的决心。我一个人走在走廊里,影子环绕着我。

“文了。”

“什么?”我没有抬头没有转身,我知道是谁,我想,这个夏天有太多悲伤的心思。夏天过去的很慢。

“你一个人。”他的脚步走过来,我停下来等他。交错的灯光会让人生出很多错觉。比如当他的手按在我的肩上时,我想,他或许也喜欢我。“晚上容易着凉,你穿得太少。”

“你很无聊。”长亚不是老师,长亚是一个我喜欢了很久很久,没办法不喜欢了的人,我负气地看着他。

“睡不着出来走走,看见灯到现在还亮着过来看看。”他离我很近,很近,挡住了我一半的光线,也挡住了我一半的记忆。

“不要太辛苦了。”我想走了,人在有的时候真的很脆弱呢,我觉得我快受不了了。我怕我会说什么,我也怕我不会说什么。我一直很担心自己。怕自己像一张纸一样被风吹破了,或者飞走了。

“你快毕业了。”

“对啊。”我笑笑。

“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我会留在原。”我再一次说,那个信念越来越坚定,可以脱口而出了。

“学会的大会说,日光在一年内就会和别的城市的学校合并,到时候管理制度都会更改,日光也不复存在了。你毕业后用日光的学位证在外面恐怕很难找到中意的工作,再加之你的专业……你以后是再也不能从事植物方面的工作了,琴艺你成绩又不是很好。我的意思是你由原考到别的学校去,再深入学习几年,到时候对你比较有利。”

我怔怔的,我从长亚的眼神里猜到了我当时的表情,我一定像是一只受惊的伤鸟。他甚至有点爱怜地看着我,也或者,他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每一只脆弱的小鸟。

“真的吗?我不相信。”

“我或许会离开原,有很大的可能会去总校授课。你呢?”

我想说,长亚去哪里,我就会去哪里。如果为了长亚,我愿意留下。如果为了长亚,我愿意离开。

我没有那样说,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日光,日光的阳光充斥在我的脑海里。日后我想,一露或许那样说了吧。当她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她会那么对长亚说的。因为她是一露,一直在做我要做却没有做的事情。

“跳舞草要开花了。”我看见我的梦,一场僵持的梦。

“我知道,我看见了。”他说的很温柔。

我拥抱了长亚,他也拥抱了我。我分不清是这样的场景是梦还是现实,我觉得很熟悉,我这样抱过学长,在梦里。他的怀里很温暖,那是长亚。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义的拥抱。拥抱了很久,我以为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我想,我们就在一起吧。我分不清什么是拥抱,或许那只是一场梦,凌晨的空气一吹就散了。

花信风吹过这朵,又吹过那朵,吹过这个故事,吹过那个故事,吹过这个人,吹过那个人。我们都散了。日光的夏天背风吹开,所有的裂缝里都徘徊着花粉和告别。

“文了,对不起,我想了很久还是……”一露捏着衣角说。亭子外面下着微雨。我穿着厚重的衣服,我又开始怕,觉得皮肤有点发痒。

“你不要说。没关系,反正我留在原。”我笑笑,把薰衣草香袋系到她巨大的纽扣上。那是我以前挂在床头后来放到箱子里的薰衣草香袋,一露说过她很喜欢。

我们在一起最后一次喝酒,仿佛在喝那个夏天的雨,雨很甜。我大口地喝,一露慢慢喝,我们都把那天的雨喝进了心里,雨很甜,心也很甜。

我不能再陪一露看星星了,以后又会有别人陪她看星星吧。以后也会有别人来陪我看星星。我没有做到就让一露去做吧,一露没有做到就让我来做吧。

“喜欢过一个无聊鬼,一个爱哭鬼呢。”

“我喜欢过一个更无聊的。”

亭子外的雨在说话,我听不清了。我靠着一露的身子,我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就这样睡在雨夜的亭子里,可我真的很想就这样吧。

我不记得是哪个夏天了,很多个夏天混合成一种忧郁的气息填满原的天空。但那应该是我记忆里的最后一个夏天。校园里柳絮飞着,我躲在琴房里不敢出去。很多个日子里,原和日光阳光盛开,草木花卉盛开,我只能躲在琴房。我躲在任何一个接触不到花草,看不见长亚看不见一露的角落里。

“文了,和我们一起去总校吧。原是很好,可你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呆在原。”长亚几近动员地说……我记得长亚也这样对十四说呢,我想长亚还对别人这样说了呢。

我摇摇头。

“就算为了老师呢?”

“我不是老师的好学生,在哪里都一样,让十四她们去吧。”

“为什么?”

“这里,原,日光,有我喜欢的人。”

“那你不喜欢老师了吗?”

“我不止喜欢老师,还有别的人,老师。”

“那如果你喜欢的别人也一起离开呢。”长亚应该是在说一露吧。我从头到尾没有明确问过一露的选择。一露,你到底会不会留下来,你到底会不会走?你会的

“没关系,我喜欢的人会在原,不会去哪里。”

跳舞草开花了,长亚就站在它的旁边。从记忆之初到末尾,我都是幸福的,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觉得它是粗糙的。跳舞草还是戴着玻璃罩,最后一个夏天它突然坚强起来。我听到我的童话在花盘里说话,它说,长亚,有一天跳舞草开花了,如果有一天跳舞草开花了,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文了,不要这么有时分寸好吗?

“长亚。”

“嗯,你说。”

“我送你一样东西好不好?我把跳舞草送给你。”

花盘被我托到空中。长亚看着它,似乎看了很久,那一段时间,我对时间没有一点概念,或许很久也或许只一眼。我记不清了。

“还是留着吧,你自己照顾它吧。”他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嗯。”我把花盘放下,花盘碰出一声清脆的声音,我看着他走出去。我自己再也不能照顾任何花草了,我一直坚持着,没有想过放弃跳舞草,只因为长亚,因为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长亚。

现在我真的不能再养任何植物了,我好像不能不放弃了。或许,过很久以后,我会忘记的。那是一个离别的夏天,我戴着口罩穿过喧嚣和礼物。很多人不见了,我再也见不到了,我甚至觉得我今生也不会再见到了。包括一露。我从衣服夹层里找到了那只发带,当时口袋里子破了,发带在衣服夹层里呆了那么久。那是我在一个夏天,跑在一露身后,捡到的。一露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我喜欢谁,这样很好,对她来说是善良的。

我抱着跳舞草来到古井,不敢摘下口罩。最后一次亲手拿开玻璃罩,将它栽进土里。将我的童话慢慢打开。

“希望有一天,文了的跳舞草会开花,如果有一天文了的跳舞草开花了,我们就在一起。”

我呆在古井里。发呆,发呆,发呆。长亚像一首美丽的歌,变成我对各种旋律的记忆,渗透在我的各个角落。我没有时间概念。我真的有一个童话,是长亚为我写的,我现在才翻开。等我从古井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文了,你去哪了?”十四有点夸张地问我。

“你怎么,不走吗?”

“我去哪里?我马上毕业了,我在原哪也不去。”

我是喜欢十四的,我是羡慕十四的。

“你去哪了?”她卷起我的袖子,“正是到处开花的季节,别再过个敏什么的。”

“对我很好十四你。”

“我哥哥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说过的吧?”

“因为你很特别,你是黑头发。”

我笑笑。

“你为什么不离开?你是最傻的。你不适合待在原。”

“我很爱它,我很爱原!”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总是这么容易对十四大声说话,几乎是发脾气了。

“你就爱对我吼。”她顿了一下,“我喜欢你,我是最不愿意让你走的。我喜欢你,是爱情的那种喜欢。我知道不可能,我看的很开。我都敢对你说我喜欢你,我都敢对你好,你在固执什么?”

我没有说话,站起来,转身就走。不是生气,也不是吃惊。甚至觉得,被十四喜欢也很好。

“胆小鬼,”十四在我身后说。

“你很无聊。”

我离开原了。在雨季来临之前。十四送我的时候哭了,她在我脸边亲了一下。我不喜欢哭,也很少哭。我说,十四,你是比任何人都坚强的,你别哭了,我不想哭,这里到处都是花粉,哭了或许会过敏。她马上停了。有花香的风把她的额发撩起,她绿色的裙在阳光里生长,我没有见过像十四那么明朗的女子。合欢的羽状复叶投下风一样的光环。原,再见。日光,再见。

我真的是害怕原的雨季的,以前的我一直都在沉默,都在克服。坐在汽车靠窗的位置上,我突然觉得,害怕的事物其实不用那么辛苦地面对。我很安心地就这样走了。再也不用面对原的雨季,再也不用面对原美丽的花草,再也不用面对长亚留下记忆的每一个地方,那些对我来说都是很无力的事情。合欢树一棵又一棵后退。我坐了一天的汽车,两天的火车,路程遥远得几乎让我忘记原和日光的一切。

我回到了干燥明媚的北方。一看到那个熟悉的车站,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哭了。原来回来之后才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怀念某个地方,我才发现我离开得很久了。我才发现我再也不想离开了。我不会再离开了。

我没有找到长亚。他们说,长亚来百树一个月后又回去了,是否还在日光任教就不知道了。但确定是回了原。

原。原。原。长亚。长亚。长亚。我在日记本上写了很多遍。北方也开始下雨。妈妈决不再允许我去原。她说,以前叫不回来我,她离得远没办法,现在你回来了再也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她说,你想死啊,你不能死,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出事了我怎么办?不是还有弟弟呢么?我这么一说,妈妈就开始翻白眼。妈妈说,好好在妈妈身边找个工作,隔壁王阿姨家的儿子很不错,她很中意,改天约出来两个人认识一下。

妈妈唠叨着,我和她一起被干燥的光线装进对面墙壁的大镜子里,她有很黑很黑的头发,我随妈妈。我没有告诉她,我不会回原去了,我故意让她担心着,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我想要一份安定的爱。

原。原。原。长亚。长亚。长亚。我在日记本上写了很多遍。我再也不能和他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了,我不知道他的天空下是否有阳光是否下雨了。我身上的树叶斑几乎都褪下去了。

见到妈妈说的那个男孩子,是一个大晴天。他比我先到,坐在草坪的台阶上,不像一个大人的样子。太阳光在那一天是白色的。我一眼认出了他,那个在日光操场边遇见的男生。当他和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已经不能确定是不是他了,他的白衬衫印着脸。我很少看见有谁还穿这样白的衬衫了,就像我又回到了日光。

“很少有人还穿白衬衣了。”我看到一朵狗尾草,边说边摘下它,手伸到耳边,停在空中,又缓缓垂下。

原。原。原。长亚。长亚。长亚。我在日记本上写了很多遍。我会一直写下去,直到我忘记那些暗恋的夏天,那些下雨的梦境。要忘记长亚,一定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我知道我再也遇不上像长亚那么晴朗的人,以及我再也回不去的似水年华。

10月13日,天晴,阳光掠过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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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8 22:4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