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 | 诀别 |
释义 | 诀别 [中国] 王上钢 今儿难得的一个好天,阳光带着晨寒透窗洒进这死静的病房。病床上小弟那瘦恹恹的躯体颤颤地动了动,睁开了无神的大眼忽闪两下,他想坐起来。我连忙起身把他枕头垫起一些,让他半躺在那里。他太虚了,浑身只剩了一把瘦骨头,本来就营养不良,经这些天昏昏迷迷的折腾,八岁的孩子只剩下一把粗的脖子强撑个大脑袋。 他今天气色象是特别好,可这怎么也冲不走我心中的阴云,前天下的那张病危通知单总在我眼前乱晃。 “姐、我嘴干,想喝点水。” “好,小弟,你别动……来,姐给你喂桔子水。唉——对了,一勺一勺,慢慢喝。” “姐,真甜呀!” 他用舌舔嘴唇,咂了咂小嘴,苦苦的脸上泛起一丝疲惫的笑意。接着舍不得似地又吮了两勺,摇摇头。 “姐,好了,我不想喝了。省下点咱们过年一块喝……” “小弟、小弟、你喝吧!喝完了姐再给你买。”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求他似地说。 “姐,我觉得好多了。明天咱就可以回家了吧!别在这住了,要花好多钱的。……对了,想给姐说句话,你别给妈说,她知道了又会难过的。姐、我又攒了好多好多钱,加上去年过年时爷爷来给的八毛钱,都快五块钱了。这次我放的可牢靠了,搁在带盖的小瓶里,老鼠根本咬不住,就藏在床下我那小木箱里了。姐、你明天拿来给医院交药费吧!” 我心里有些发堵,过去他攒钱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们家境本身就很清苦。弟弟刚生下不久父亲就病逝了。我也弄不清怎么竟和小弟相差成十岁。细算来我今年都十七了,连个工作也没有,全凭母亲那不到三十块钱的工资过活这么多年。弟弟好象早早就懂了事,从不零花钱。一个大夏天就连五分钱的冰棍也舍不得吃。说实在,对我们家来说,这东西都是奢侈品。后来他上了学,妈看他日渐瘦嶙的身子骨,咬了牙,逢个星期天就给他一毛钱,让他到街上买个烧饼补养补养。平时,卖个牙膏皮、碎布头什么的,毛儿八分的也归他。不知怎么,这一切他悄不声的全省了下来,还真攒了三块多钱。每当月底家里接济不上,妈总要“借”小弟五毛一块的抵挡一阵,等开了资再“还”。那时钱还顶钱,解决了不少问题。每当妈妈舒展开了愁楚楚的脸时,总要夸上小弟几句。往往这个时候弟总是不好意思,象个腼腆的小女孩似地躲到一边。 这还是前年,一天,弟弟嚷着钱不见了,翻天翻地的满地找,急得掉了一脸泪。结果在床下墙角一个老鼠洞口找到一堆纸币屑。妈妈高一声低一声的再也不许他以后作这种蠢事了。为这事,小弟两顿饭都没吃。 “唉!都怪我这病。”小弟叹了口气,象自语又象对我说:“姐姐,都怪我这病,要不,我的钱都快攒够了。你猜,攒够了我要买啥?” 我望着他那兴奋的小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才不买玩具呢!玩具我都有了,象画书,我不是有一本吗?你忘了?还是前年你给我买的那本,我还给包了皮,到现在还新着呢……还有河边的花石子,我都磨成了方棋子,又能当跳棋,还可以打仗玩。那石头真硬!我从夏天一直磨到下雪天,费点劲,总算不用花钱买,还是一样玩。对了,姐、我还有把漂亮的小手枪呢,那是俺班小生子的。他家可富了,光玩具枪就有好几把,大的、小的,还有“化学”击水枪呢!都是他爸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一个木头手枪把儿摔断了,然后就扔了,我拣回来用细铁丝绑了绑,嗨!跟好枪一样。他真傻!我把它保存好,下次老师要让带玩具作课外活动,我就有东西带了。不能老带那本小画书,上次连老师都批评我说不能老带那本画书了。 姐、实话告诉你吧!我原来想把钱攒够了买双小球鞋,就象小生子穿的那种,可好看了。那次小生子让我穿一只试一试,呀!真美,软乎乎的,走起来轻轻的,就象没穿东西一样。小生子都穿坏了好几双。姐、你没见,他那么小,他爸还给他买双皮鞋呢!他真笨,不会爱护东西,一天到晚都穿着。要是我买双球鞋才不那样穿呢。我光上体育课赛跑时候穿。你不知道,在班上赛跑,我总跑最后。实际上是我穿你原先的旧布鞋,太大了,老跑不快。要是光脚跑,他们好多人都跑不过我,可是体育老师不让光脚跑,说那样不文明。要是有球鞋,我一定跑个第一,让他们也看看。姐,我去街上那商店看过好几次,那鞋还没卖完。你放心,我才不会象小生子那么傻呢,除了赛跑时我才穿球鞋,要是踢球我才不穿呢,那太费鞋……” 小弟眼里呈现着幻象的光彩,陶醉在幸福之中。他喘了几口粗气,脸颊上因兴奋泛起了红晕。我心象撕裂一样,泪水无声地顺我脸颊淌下,滴在小弟的枕边。我俯下身吻他的脸,止住了他的话头。 “小弟,好小弟,听姐话,少说点,歇歇吧。你的钱不用,等妈开资,我一定求妈妈给你买那双球鞋。” “姐、你别哭,我不要球鞋了。我知道咱家穷,钱紧。都怪我这病,先把攒的钱交医院吧!不算借,算我花的。姐、你别哭,你过来,我给你说句悄悄话,让你高兴高兴。” 他声音明显弱了下来,我侧耳俯在他嘴边。 “姐、我还有个大秘密呢,只给你一个人讲。” 我微抬起身保证地向他点点头。 “姐、我开始攒糖纸了。攒糖纸,你知道吗?叫集糖。大人有攒邮票的,那叫集邮。小朋友都集糖纸,我不骗你,我听一个小朋友说,能攒一万张不重样的糖纸,可以到银行里换一辆自行车,说不要自行车就给成钱,一百多块钱,这是真的。我现在已经快攒到了四百张了,我能攒够。这也快,我经常下学后到街上拣糖纸,姐、你可别说我,我可不是玩,这也算干活。我一定让妈妈看看,我也长大了,能帮家里挣钱了……” 他一边呓语着,一边竭力睁大眼象在渴望着什么。我不忍心再看他那可怜纯稚的小脸,怕止不住大哭出声来。我微闭着眼喃喃道: “小弟,好小弟,别说了,别……” 泪,热辣辣地顺眼角在我脸皮上纵横着。 “……等有了钱,我再买球鞋,到那时,商店要是卖完了,买别的也行……反正咱家有钱了……我还……还要到街上好好吃顿……吃顿冰棒,一下吃两根……不!吃五根……还有过年。姐、我可想过年了,过年真好呀!过年可以……可以吃饺子……饺子……” “……” 一阵静寂,可怕的静。连那微弱得象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呓语声也没有了。我突然一惊,睁开眼。小弟双眼闭住了,那小脸上泛着一层笑意——有点苦涩的笑。 “小弟、小弟、啊……我苦命的小弟,你来这世上才八个年头哇小弟。你……你不能走,你还是个孩子呀。你、你……你等着,姐去给你买球鞋……去买冰棒、包饺子,哇……” 我发疯般地抱起小弟冰凉的尸体向家跑去。哀恸的号陶声凝聚在一九六零年这个最饥饿的冬天里。 上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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